别为这点平常的小事,
动感情。
轻轻点一点头你就走吧,
既然很多时候都淡淡过去了。

莲子

  那时候我爸二十出头,坐在葵花地里抽烟。他抽的烟叶子和烟斗是从来往的羌人那里换来的。他们从青海或新疆来,冬天在岷山脚下歇脚,再出发往川渝、陕西或兰州去。这一片巴颜喀拉山的余脉,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是红军长征行经处,是我爸长大成人之地。山顶千里雪,终年不化。其实我爸在千里以外的河南出生,之后随我爷爷回乡,在波浪滔天的洮河边儿上,度过了他的黄金时代。此时洮河未经黄土高原,未与黄河一同汇流,泥沙俱下,仍是水清浪白,奔腾翻涌。我爸十几岁时的夏天,于滔滔江河中浪遏飞舟,中流击水,指点江山。

  牧民的驴和骆驼在戈壁边上缓缓驶来,在葵花地旁边饮马歇脚,用牛羊奶和毛皮来换取生活物资。看他从河里赤条条地出来,睫毛带雪,汗气蒸腾,他们中不少人少年侠气,和我爸交情很好,可以互通姓名,立谈生死,一诺千金,呼鹰嗾犬,白羽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牧民们有牛羊等财产,因此比农民生活富裕,却也比农民生活动荡。一路上缺衣少穿,我爸年轻时做他们的生意,小有名气。

  我爸从水里出来,来到河岸上,穿上夹衣,他羌人打扮,立地八尺男儿。一声唿哨,十月里来寒冷天呐,碌碡磙子团团转,五谷们码成堆了你就仓里头满呀……腊月里来日子吗短哎,有钱人们花不完,穷人们刮个头了也要过上个年呐。黄沙和白雪吹散四野,模糊了远来的羊群和骆驼。我爸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由此受赠牧民百万牛羊,赶上山去,几百牛羊散在戈壁滩上,也只是零星地在广袤大地上撒下一撮白色的盐,我爸豪情壮志,载入史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不过,此时我还没出生,他尚且无法呼儿一声。

  这一地葵花在冬天全部枯萎,剩下朝天的杆子立地向天。岷山脚下七八月天时,他们开的绚烂,在大漠戈壁里野蛮生长。我奶奶在葵花地旁纳鞋底,引着大江大河冰川融水灌溉她的几十亩不算良的田。她后来高寿,活了九十多岁,送走包括我在内不少黑发人。有关我自己,则没什么可交代的,据史书记载可推断,我爸三十岁左右生我,所以可以想得,我本人死时正处壮年,我遗有一女,名白,你很有可能知道她,而不认识我,也许她连活到和我差不多大的机会都没有。而我随我爸奔波十多年,也未能熬到一人得道之时。

  其实,用不着我讲,你也对我爸进京后的伟业略知一二,不过关于葵花地雪山下的凉州往事,也许你知之甚少。不过这没关系,这一切也只是我道听途说,我出生时,是在并州戍军时,此前故事,我一无所知;此后故事,我年龄太小,也只是模模糊糊。

  这个故事里,除了我爸,应该还有许许多多别人。那年,我爸大概三十来岁,离开家乡不远,冬天,在汉阳平叛,留驻此地。这年夏天,西京莲花开了一池,东汉末年,国祚动荡,一个雷雨交加的三伏天,一池莲花被吹的残红一片,叛乱屡生,盛夏烈日映着红的愈红,绿的愈绿。我爸和张奂又带兵到三辅平叛,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来三辅平叛,此后还有一次,可见此时天下太平。

  也许你们听过这个故事,但我要讲的是另外一件事:我爸来到西京南郊。

  你想要理解六六年的仲夏,须悉知一池残红与其散发出的滞重的腥味。这不是鱼腥,而是一种血腥,当日城郊外尸横便野,羌人或父老的遗骸投入渭河与池苑,尸体浮上来,皮肤呈现青色或白色,一种剧毒和腐烂的臭气在他们的腹腔里酝酿。那种场景,虽不至于流血漂橹,依然惨烈非常。如同武斗后,大街小巷里破自行车铁锨钢管和胳膊腿横飞的惨烈景象。但此六六年非彼六六年,尚且是166年,不是1966年,是逐鹿年代而非革命岁月,一帮农民和军阀在封建社会里彼此倾轧,他们没学过马克思主义,不熟悉辩证法,更不搞阶级斗争。而我爸的马蹄,踏在这一帮农民流淌的血泊,和腐烂的尸体发酵后混在一起的泥里,浅浅深深。他一路朝北走,横尸遍野。

  渭南诸县三秦通衢,三辅重镇,无数短兵于此相接胶着,千万人血渗在土里,一地燕脂凝夜紫。这是一个雨天,浓雾锁住了地里蒸发出来的血气,在临近京城与南郊接壤的边境,矗立着一座学校。它在西京城边上,东汉末年称其为太学学府,简而言之就是一所大学。其中,早来的部队在往防空洞里疏散师生,掩埋尸体。我爸拽拽缰绳,马蹄在校门口染血的水泥地上铜声阵阵,他而立之年,人高马大,被后人推测血管中流有部分少数民族的基因。他穿一身历经黄沙百战后磨穿的甲,翻身下马。前边传达室临时改成了救济处,一帮被叛军围在学校里数十日的师生排成长队,领取政府的救济,挨个打粥。

  我爸时任军司马,不算什么大将领,但三十来岁混到正规军,也算个不错的起点。他巡视这条死气沉沉地向前蛇行的队,他为人仗义,记性好,他这脾气从他打娘胎里第一声啼哭到死前最后一声哀嚎,横贯一生。这种本性驱使我爸下马上前,去问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这事儿他给我讲过,原因是,某天他喝大了,标榜他记性多么多么好,只要看见人脸,对上名字,就刻在脑子里,这辈子便再也忘不了这个人。那天,他挨着一排问过去,甚至记住了谁家有几个哥哥,念什么专业,尔后改天再遇见,一开口便准确地喊出他的名字,实在是令对方感动非常。

  这事儿听起来传奇,所以我不甚相信。而且据我所知,事实是这样:在这一排长队中,有一个青年,二十出头,有一种可能性,按辈分他得喊我一声大舅哥,此人便是我妹夫,诸位姑爷(哪儿来的诸位)。当然,那时候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用脚碾着地里头雨后冒出来的蚯蚓的大学生,而且我这辈子也没见过他一面。但如果真像我爸所说,他过目不忘,那日后应该会记得,这个男人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阴天,低着头,披肩发盖脸,用皮鞋尖碾蚯蚓的画面,应该也会记得他曾问我妹夫,你叫什么?我妹夫说:我姓李。他说话很不客气,端着,对这帮救他们师生于水火的军队态度冷漠。然而这打消不了我爸的热情,他又问,哪儿人啊?哪成想,他说话口音很重。说到大西北的口音,顺规律是着沿河西走廊,越往西,当地土话的鼻音越重,我爸虽赶不上新疆人,可在岷县已是登峰造极,这一下把我妹夫问的一愣,他没听清,怀疑我爸是在讲外语,且很有可能是俄语。在东汉末年的大地上,我爸已习得俄语精髓,不能不称其为天才。

  所以他没回答,俩人就没再说话,我爸转脸又问别人去了。但他们之后还遇见过一次,那是不久后的一个下午,学校里的正常教学秩序已经基本恢复,我爸和一帮官兵从大荔镇上回来,在人家学校里四处乱逛,院里有一个大池子,东汉末年尚未有华清池,这估计就是华清池渭水分池,里头养着几只鸳鸯和一池荷花,还有几条通红和灿金的鱼。战乱四起,雨打残荷,将它们裸露的莲蓬曝光给世人。我妹夫坐在石沿上扒莲子吃,不免给人一种这莲子是从池里现剥出来的错觉。那天也是阴天,他披着一件西装,身着一件硬质的衬衫,一条腿架着,坐的很随便。身边放着一袋子鱼虫,猩红的一滩,在塑料袋里流动,他热衷把这些通红灿金的鱼养大,用指尖从里头捏出一丛来,滑腻流动的褐红色,在手心蠕动,投入池塘,沾一手鱼腥气。我爸很自然地喊他,李儒。

  他抬头,对我爸的脸没多少印象,对他自然地喊出自己的名字这件事儿自然也没有大为感动。他问,找我有事儿?我爸说,正是因为没事儿。我妹夫说,好家伙,这么闲,现在倒没事儿了。这话有讽刺之意,我爸不明白他讽刺什么,他也不乐于追究别人说话中的弦外之音,毕竟这些事儿和他无甚关系。由此也可见,他是对我爸有点印象的,毕竟对陌生人这么说话,实在是不怎么礼貌。

  他又说,别见外,平常人挺多,现在都住防空洞了,正是清静时候。

  我爸问,你呢。

  他只是笑一声,没回答这个问题。

  我爸问,莲子从哪买的?

  他说,合阳,集上。卖的不多,买也的不多。

  我爸说,你是合阳人?

  他应一声说,哎。

  他从石沿上扫了块地儿,坐在我妹夫旁边,我妹夫接着喂他的鱼,池边上空气湿度颇高,他披肩发此刻有点打绺,几缕贴在脸上,他伸手拨开,我爸捡一块石头,打了个水漂,问他,苦吗,这?

  他又剥了一个,还行,去了芯儿就行。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他站起来,拍拍裤上的土。他遗留下一袋鱼虫,离开了一池残荷。这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某些故事里,也许这就是他们唯一一次见面。这样说,我自然也就没有这个妹夫,诸位也没这个姑爷。不过我不是故事的亲历者,对于这些流传于世的版本,像雨点儿一样密密交织,随斜风吹来,空穴里一卷,我已经不在人世了,自然也分不太清楚。不过不管怎么说,我爸始终是我爸,我妹夫始终是我妹夫(当然,也许没有和我妹妹结婚),人是不会变的。

  我爸打马而去,在这里,有的版本故事就结束了,但还有一种可能是,我妹夫叫住了他,两个人说了几句话,我妹夫换了我爸一把枪,我爸说,用我教你怎么使吗?话未说完,一声枪响,池塘前边的树一阵巨响,雨水甩了一地,大小绿叶沾着水落在地上。我妹夫上了保险,把枪别腰上,他说,不用。我爸问他,要枪干嘛?我妹夫说,拉帮派,闹革命呗,文攻武卫。我爸听了,冷笑一声,他说:真正想杀人的人,不会因为没有刀而止步。我妹夫反问他,那你呢?他说,出人头地。

  我爸又说,你觉得,咱这种人,出路在哪里?

  我妹夫笑了:你这种人,还是我这种人?

  我爸重复,强调道:咱这种人。

  我妹夫沉默了,他实在没法回答。

  此刻,又像是1966年的故事了,况且说来,六六年尚且没有文攻武卫这个词儿呢。我妹夫仅限于以文犯法,我觉得他要条枪动机缺乏,他要是真闹革命,我估计也只是专攻写写大字报,做一些动动笔头子,开开批斗大会,讲演煽动性的工作,故而对这个版本持怀疑态度。

  我爸平叛之后引兵班师,获九千匹赏,他千金散去,或许是天生我才,或许是健侠慷慨,他前后百余战,被史书记载那么多故事。而首都儿女,京畿人士,知识分子,不过是他生活中亿万万分之一。我们的日子,从三伏过到三九,他顺渭河而上,一路行至望垣之北,在白虹贯日,彗星袭月的二十年,在冰河上冻,北风如刀的凉州大地上,一直到十二月初七这一天,他终于抵达榆中。而这时候,我女儿已十多岁,时刻准备长大成人,我们随军在渭河边的雪泥里安营布灶,他在渭水边儿驻扎数夜,此时这条冰河两岸正值严冬,天地间已经是一片白雪茫茫,一群冰鸟在天空飞驰而过,抬起头,望向天空,涌入满眼的风云,它们一齐略过我的头顶。我突然感觉自己身上的毛孔全张开了,这种感觉让我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我的手紧紧的抓住缰绳,马蹄踩着厚厚的积雪,此时天地间一片死寂,北风卷地,百草催折,弹尽粮绝,退无可退。广袤的天地间,寒气如一种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我爸毕竟非常人也,他善于领兵突击,打山地战,并且敢于在东汉末年,夜渡黄河,超前红军两千年,发扬伟大的长征精神,此世虽无大渡桥横铁索寒,此生亦再不见岷山千里雪。仍不碍他筑坝断流,溃堤泄洪,冲出重围,全军而退。我随我爸乘马飞驰,天空的鸟在北风里哀鸣着,十二月河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长路,陈仓暗度,我爸再走一步,就可取道入西京;我爸再熬几年,便得奉召入洛。中原大地,王权富贵,纸醉金迷的生活,正暗暗朝他打开一扇窄门。再见,人民公园;再见,腊子口,再见,葵花地;再见,巴颜喀拉山的余脉……他此后再也不必抽万里兜售来的烟叶,再没听过驼铃声声,没能再见牛羊成群,风吹草低,一片野绿,绵延千里。我爸半生戎马,一生却又兜兜转转,回到了起点,他终于又挨近了他生人之地。可故乡不只是出生的地方,少年不懂醉酒的滋味。*洛阳,是多少人一生的围城,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战场上的重围他走的脱,人生的重围没有出路。谁想进城?谁想出城?幸与不幸,我都没能熬到那一年,我和长大成人的宏图伟业,一并死于功败垂成。尽心竭力终为子,为,即为了;为,亦作成为。我爸白发人送我,我也没见到我女儿成人之日,当然,我爸也没能得见。但因此,我得以不入围城。

  这时我爸得以和我妹夫再次相遇,不管他是否真正记得二十年前,南郊风雨的那个下午,不管是否真正认得我妹夫腰间,有或没有,但若有,一定是属于他的那把枪。他不入京城,谁入京城?我妹夫被裹挟到向前的时代里,不管他有或没有选择的余地,在他前半生隐匿于黑暗里的任何故事中,他的后半生都是在幽暗昏惑里试图寻找一条出路。他们俩一同骑马而行,一起向东进京,向西奔赴长安,在那里他们会面,一起饮酒,他们会一起诉说当年的那些有或无的往事,也将在那里告别。

  我妹夫逐渐接替了我在这个家庭里的身份,我则成为年夜饭局上一张照片。我爸会在我面前的香炉上点上三颗烟,我生前没抽过一口烟,这是我家人的一厢情愿。在如飞雪一般的烟灰中,我妹夫也嫌呛,但他已作为这个名为家庭的宗法机器中,一个紧密运行的部件,不再是二十年前西京南郊一名大学生,必须要尽儿女孝道,因此,他没提什么意见。

  他毕了业之后被分配工作,安排到首都当一名文官,大学四年,在校园绿草萋萋的荷花池旁,研究谶纬之学的奥秘,参悟马克思主义的谜题,寻求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阴阳调和。再次和我爸相遇后,工作重心转移到东汉末年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钻研封建政坛与夺权政变。如前文言,以文犯法的岁月,印章一般,转拓到此生另二十年。

  我父亲的前半生,算是一员勇武将军,进京时候,史书中的形象便于此渐渐背离。但这只是历史学家、小说家言,在我们看来,他的一生,无非从成功走向失败。在他朝进夜出的把戏里,数千西凉铁骑大张旗鼓地入京的那一年,我女儿已经上初中,我妹妹和妹夫没有孩子,待她视如己出,她父母双亡,在我家宗族中备受怜爱,喊我妹妹姑妈,渐渐就将姑字略去。

  在这里有必要提一句,在我没了之后,我爸特别爱好认子孙辈的亲戚,或重温被男性青年称作父亲的感觉,或生发出“几大相负”之感慨,借他之口,我得以留下我在世界上和他心里存在过的一缕蛛丝马迹。根据我的两位妹夫(或许只有一位)包括后的小吕(他和我也差不多大)推知,我爸大概也是受这种感情驱使。我走的太早,对不住他怜子如何不丈夫,小吕则冲冠一怒为红颜,对不住他无情未必真英雄。至于我妹夫,我并不知道他是否为这个家庭付出什么,我爸是否在他身上也寄予了对我的一缕哀思。在他或他已经斑白的鬓发间,这些父母之情,都已是后话了。

  我妹夫不算是个沉默的人,可是他所有的说过话,都一句句地散落在人生五十年间,所生活过的土地上,散落在渭流涨腻,洛阳花色,烟斜雾横,檐牙高啄,勾心斗角。对于他的记载,史书只有寥寥几笔。我对于他的认识,全部来自年夜饭桌上的道听途说,我在阴冷八仙桌上隔着厨房玻璃,窥探除夕饭局一整夜,两只香烛淌着烛泪,我妹妹坐在照片前,和我女儿一起沉默。他叔叔过来,摸着她的头说,和你爸说说话。

  我闺女不说话,她不知道要给我说什么,这可以理解。我爸和我妹夫进来,我表弟和妹妹就出去了,看着我这张脸,我爸说,董白长得极像我,她看着那张被框住的黑白照片,微笑着,生发出一种窥探时空的痛感,仿佛看见了四十多年后的自己——只不过是个男的。我妹夫把蜡烛芯捏死,蜡油淌到了他的指尖。屋里太呛,他把我闺女打发走了,董白出去,不能老闻烟味。这话也有在向我爸抱怨的意味。他咳嗽了两声,把电灯打开,又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我觉得太亮,不是很能习惯这种与玻璃门外的除夕夜融为一体的生活,但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小十年,没有资格再为它的运转指手画脚了。

  这是他在京城度过的第一个春节,冷风吹响窗户纸。外面下雪了,但这雪远比不上岷县那如席飞雪,如刀冷风。天地皆白,梨花万树,我爸已经有好几十年在没见过那么大的雪了,这样的雪只会卷走他夜间的睡眠,岷县的风刮起来响得如有人声。这样想来,也有好几个除夕没有家乡过了,葵花地或是枯萎,或是继续野蛮生长,没有人知道。羌人们被雪线赶着骆驼南去,春天又逐水草北上。也许年老的牧民回忆往昔,以前这儿有个仗义疏财的小伙子,杀了一头耕牛宴请诸位。年轻时候,我送过他一群羊,赶上山去,风吹草低……一旦离乡,谁也不再奢望回去。我妹妹看着董白说,辛苦了一辈子,在中原大地上开枝散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闺女不明白,她这短暂的一生里,没吃过苦,她也从没见过写在她祖籍上的戈壁、群山,大漠孤烟,冰河上冻。

  如今看着董白离开玻璃门这边的世界,我爸不满:她想和她爸说说话呢。我妹夫没走,他安静地在灶边站着,是被指派来看锅的。他说,你在这儿,她也说不出来啊。我爸沉默,他不再为孙女的思父与否而争辩,只是坐下,和我的一双眼睛对视,照片上我的微笑凝固久了,显得虚假。他说,这才有是我儿的感觉。以前去上坟,人潮拥挤,官追民随,在石碑遍立的荒山上,没有谁舍得把自己的眼泪贡献给公墓的土地,他们只舍得把泪落在自己家厨房的蜡烛前。我妹夫嘱咐他,给你儿说说,今年搬家了,别找不着地方。

  他没见过我,却对我百般关心,可以想得,如果我还在这个世上,我爸的父爱就不会分给他一份,我闺女的爱,也不会分给他一份。他得以在我们家的继承权上论资排辈,自然应该感谢我。但这不是出路,实际上,家庭从来不是出路,只是归宿。人若想出人头地,还是得另谋高就。而在浮生乱世,六亲不认地活着,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在一个烈焰冲天的晚上,我妹夫回到了他几十年前离开的地方。洛阳则成了一片焦土,我妹夫发挥他对谶纬之学的几十年研究经验,以辩证法的奥妙劝说我爸西迁。而京华不复,雒失了三点水,再难熄灭这满城烈焰。一整个冬天,天降大雪,路越走越窄,而我闺女的人生才刚刚起头,还有更广阔的世界正向她招手。

  我爸带着自己的军队在长安城外建立了一座军事堡垒,秦岭和北塬之间的沃野上阳光明媚,关中平原麦浪滚滚。*渭水和陇海铁路通往千里之外的故乡。董白今年刚十五岁,上高中,我记得去年过年的时候,等到厨房里寂静无人时,她沉默了很久,终于给我说,爸,我想考个好高中。人们总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愿望托付给已死的亲属,但其实,我对她的学习不甚上心,只希望孩子能过上好日子。我爸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斗城东,青盖拥,起坛受印,被封为渭阳君,我妹夫是渭南人,也许,这是一种感情的延续。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人生在世,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年九月,她坐车去镇上念书,读寄宿制高中,和我妹夫有幸成为校友。在郿坞,这是只有一扇南门的城池,连一个逃生的通路都没有,其余三面牺牲做马面,以备高临。小说家言,城郭高下厚薄一如长安,内盖宫室,仓库屯积二十年粮食,选民间少年美女八百人实其中,金玉、彩帛、珍珠堆积不知其数。这样豪华的府邸,我爸被灭口后,被政府改造成人民公园。我爸的府上一池春水,种了遮天的莲叶,这点也一如长安,一如相府里的凤仪亭,也被红荷绿叶拥簇在湖心,承担着有凤来仪的使命。创造出许多不同版本的爱情故事和权谋斗争。它们默默欣赏着男欢女爱,夏天,他们和它们的尽态极妍,在蜻蜓红裙中招展。它们不说话,把他们都秘密深埋在池地的淤泥之下。她们,乱入池中看不见;它们,闻歌始觉有人来。

Bgm-《秀水街》 

  在初秋,莲子下市,残荷伏在水上,一片枯绿。我妹夫派人乘船去收莲子和藕,寄给董白。三伏天蝉声阵阵,郿坞的莲花池里,游鱼徘徊,二十年前的大学生,从西京南郊的阴雨天里,生活到如今。他不再捻着猩红的鱼虫去饲喂这些绚烂的生物,不再穿着硬质衬衫碾着湿气蒸腾的土壤里钻出的蚯蚓。在这个城市,和这所大学里,一个又一个的人,在毫不知情的时候,就已走进他的生活。动荡的年代,防空洞,救济处,一碗从大锅里盛出来一半,滴落在地下一半的黄色小米粥。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有个人,骑着一匹马,闯进校门,马蹄在水泥地上留下混着血腥的泥印子。他翻身下马,从队尾朝前,开始盘问每一个人。那时候,他低着头,鞋尖的泥鳅已断为两节,它在地上下被碾成血泥的痕迹,随着鞋尖的移动被拖出去老远。有浓重的氤氲的云压在天上,趁他年轻,还有低着头的权力,他不想抬头。有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人就是我爸。他只要回答,就能在我爸标榜他过目不忘的岁月,印上一个姓名。我爸只要一开口,我妹夫便也可如他亡儿(我)一般,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名字。事到如今,夏日又太过热烈,蝉声太过喧闹,所有说过的话,都被随着莲子煲入汤里,莲子心中苦,也熨帖软烂在家长里短中,被还未及笄的女孩拆开包裹,成为每一个夏夜的荷塘月色。郿坞的墙太高,出路太少,他从南门出,只能再回头向北,打马进京城,入长安,出京城,入渭南。暑假已至,他接我闺女放假回家,回到广厦一间,夏天,在屋里纳凉避暑,我妹夫看着锅,锅里绿豆莲子薏米随沸水翻滚,泛出浅棕色清凉的汤水。我爸看着窗外田田莲叶在热浪里招摇,他说,事成雄踞天下,不成守此终老。

  我妹夫把火熄了,说:“事儿哪有这么容易。出人头地,已经没有别的路能走了。”

  我爸说:“留个后路。活到现在,才知道,很多事儿不是想干就能干的了的,”

  我妹夫冷笑一声,说:“真正想杀人的人,不会因为没有刀而止步。”

  我爸说,我当年三四十岁的时候,也这么认为。

  我妹夫说:唉,我知道。

  他把汤盛出来,灌入桌底暖瓶中,叫人来拎到董白屋里。我爸说,不能干就回家啊,首都的风还能刮死人不成。

  我妹夫想说,回哪儿?这就是我家。此刻,他意识到,他所谓的回家,已经是开赴万里外的葵花地,冰河边,是蜿蜒几千里巴颜喀拉山。不再是京城南郊一片阴湿的池,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二十年来,故乡已成他乡,他乡也非故乡。等到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又是哪位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泪流的人究竟是谁?多少年来,长风万里,出人头地,他身经大小百馀战,麾下偏裨万户侯,非捱到身名俱裂,风云岁月,回首河梁,故人长绝。

  他说:成啊,听你的。

 那是哪年,哪年的花季,我仰卧在春天的哪一片草地?……夏天死的时候,所有的莲都殉情。*郿坞中风雨大作,雨打残荷,雷霆云雨,积蓄了一个夏天的震悚和惊惧,他们在秋风中哭号着降落在渭河的洪涛中,动摇了眉县的土地。秋来之前,我妹夫在夏夜的暴风中,是去或留?是岷县还是合阳?家乡,又算是在哪里?尽心竭力终为子,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的结局,在东汉末年的九十年代,牺牲在骤变的风云中。我的女儿,我的父亲,他的女儿,他的父亲,却永远地在他家乡的土地上死于非命。凉州征战的日子里,我爸常说,人头落地,不过碗口大一个疤。到了如今,他甚至尸骨不存,蜡炬成灰,后来长安陷落,我爸旧部满城遍寻他的遗骸,操心劳力,只获得混在血污里的零碎血肉,衣帛数片。前者还有可能,后者很有可能是冒领,毕竟大火三日,照夜如昼,很难还有留下的可能。他们只得香木雕身,帝王棺椁,葬我爸于郿坞。下葬之日,风雨大作,只能择晴再葬,秋雨一连下了数日。等晴天再葬,天降大雨,风雷震怒,将他棺当中震裂,墓穴灌满了雨水,棺椁和木像漂在泥里,平地水深数尺,莲花池里风雨飘摇,雨打残荷,他仅剩的骨肉也葬送在霹雳暴雨中了。很荒谬,也很正常,眉县七河九原一面坡,六山一水三分田,受冷空气影响,眉县是关中地区秋雨最多的区域之一。秋雨一连下了一星期,群凶扫荡长安城,无数尸体又在阴雨里堆积起来。

    等到后来,郿坞被拆除,红色的拆字在泥土墙上,宣告着他们的命运。它被拆掉,或是留下,或成为玉米地,或改建成了人民公园。不管哪种结局,那个莲花池依旧还留着,人来人往,供世界观赏。夏日野穹,红莲绿叶,秋日风雨,一池枯荷。雪白的莲藕在污泥里生长,再也没人去把它们从池底挖出,于是他们便在黑暗里静静的腐烂,了结此生。莲蓬孤独地立着,由绿到黄。我妹夫在无数可能的故事都结束后,再次出现西京南郊的校园中,兵荒马乱的日子,长安旧部的扫荡,于是这种景象,又在校园里重现:传达室外,有黄色的小米粥,盛出来一半,洒在地下一半,雨滴从天上滴下来,落到碗里。它们一碗一碗地,随着长长的队慢慢分发,许多人低着头,没有一把伞,被天上腥臭的雨淋湿了发顶和肩头。没人突然乘马而来,他走进传达室,想找到一寄来的包裹,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弘农王郎中令李儒文优收。东西很多,放得很乱,他四下翻找,一无所获。也许是看他可疑,传达室的值班的人忽然走进屋来,叫住了他。

  “这可不能随便进啊。”

  “我这儿教职工,拿个快递。”

  值班的问他:“你叫什么?”

  “我姓李。”

  “姓李的多了,问你叫什么。”

  “李儒。”他又补充到:“李文优。”

  值班的走进屋,翻找了半天,拿出一个被水浸湿了的包裹,看起来很沉,他把包裹抱到怀里,又翻过来,问他:“你哪儿人?”

  “寄到渭南,合阳。”

  值班的这才放心把包裹交给他,随口问道:“谁送的啊,这么沉,寄的什么?”

  他想了想:“可能是藕什么的,我爸寄的,寄给我闺女。”

  “你爸宝鸡的啊?我俩老乡。”

  “不是,他在那住。”

  “闺女多大了?”

  “十六。”

  “念高中吧?”

  “没了,我爸也没了。”

  “节哀。”

  “看开了,打仗嘛。”

    他抱着包裹回到办公室,不管是包裹的内容物,还是吸了水的瓦楞纸箱,实在是很沉。他打开门,同事瞥了一眼,又继续工作。由于包裹很久没人来拿,连日阴雨过后,纸壳已经泡透变软了,蹭了他一身泥,他借了把裁纸刀,划开纸箱,里头躺着两节已经发有点黑的藕,糠了,不过应该还能吃。几包发黄的莲子,不新鲜了。随件附了一封信,应该是我爸写给我闺女的,不过已经被水泡透,剩下几句模糊不堪的话和一大片墨水,大意是嘱咐她好好学习,听我妹夫的话之类的。他把信铺在窗台,等着晾干,但这几天一直下雨……他把一包莲子拿出来,剥开,边吃边看着楼底下蜿蜒的长队,端着一碗碗热气蒸腾的粥,同事抬抬头,问他:“不苦吗?” 

  “还行,煮的时候去了芯儿就行。直接吃正好。” 

  潲雨,他把窗户关关,又说: 

  “哎,过两天我辞职,东西太多了,带不走,你要吗?” 

  “都糠成这样了,收废品也不收啊。” 

  “那你就看着扔了吧。” 

  “打算去哪?” 

  他想了想,叹口气,只是说: 

  “干不成了就回家呗。” 

  “值当吗?合阳和长安有什么区别?” 

  我妹夫这才说:“回岷县。” 

  对面沉默了,一会又说: 

  “咱百无一用,去了干嘛呢?” 

  “不知道。也不能闲着啊。” 

  “这时候倒没事了,可算闲着你了……” 

  这话说完许久,谁都没再出声。办公室陷入了冰冷的沉默,外边雨声淅淅沥沥,我妹夫点了一根烟,他喃喃自语:出路在哪里?二十年过去了,我爸的问题,他还是没法回答。


還有什麼事,

等着我們忘記?

我的前程未知,

你的美還在高處。

送我寒冷無數

……

就到這兒吧,你是嶄新的貴人。

就到這兒吧,

又一個黃金世界。*

  

  

*出自野孩子-《鲜花只为了自己开》

*百度百科

*余光中《诀》

*张玮玮-《秀水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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