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为这点平常的小事,
动感情。
轻轻点一点头你就走吧,
既然很多时候都淡淡过去了。

岁月忽已晚

李儒侧影


  缓慢行进的车队停止了,他的记忆也停在九零年的冬天了。一个大白天,天气清朗,有一个人站在车旁边,轻轻地凑着车盖站着,他一动,帘也跟着轻轻动。他一静,风刮起来,吹着这帘猎猎地响,就给他一伸手,扲住,这帛就让狂风兜起来。他缓慢地走着,车停下了,他就直着腰,盯着这帛看,上头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字,缝缀起来,被针脚纠缠为一。

  那时候我们都说不清,这仗打的到底怎么样,时赢时输,彼时已年过不惑,为人治学用兵做官种种,都没什么出息。再加上战事频仍,人就被这种不可名状的烦躁屡屡折腾。好在我们还都的路上,大家所闻所感,大抵与我相同。一路漫长的车队,粘稠地淌着。好像我们只是被西风牵引着,追逐长路漫漫,也不知道要到何时能才停止。

  可是人要吃饭,牲口要喝水,等这样粘滞的队伍,慢下来,再慢,久久过后,终于停下,没有人再肯挪一步。远远,他倚着车站着。他那时时任什么官治什么学,没有人给我说。只是忽然听见有二人在我身后对话,一人给另一人轻轻地念帛上的字:将之所摩,莫不从移。将之所指,莫不前死。我闻言,心下稍稍留意,此人又念:“因形用权,则不劳而功举。按:兵势有变……”我猛一回头,那人居然也在看我,这么突然,我与他猝而相视。

  此刻,我在他的眼睛里,许多忘了的事忽地被忆起:很久以前,在煎熬了一些年后,终于辞官不做了。我生活不顺,稍有差池,权不济事,庶几埋我。回家后,仍要谋生,故而做了一些时下正兴的案头工作,花了一些时间,先是注了《吴子》本,还想注兵家诸书,由于此书难以出版,我便心觉动摇。想着,先把这本出了再另注其他。

  但苦于彼时我已经不在校念书,之前的教授又多半对我这人印象不佳,想要出书的心虽切,却迟迟要不到书号,拆解了一些篇章,投了一些小杂志,发下的稿费仍然不够周转。稍有名望的本子只收两家经学的稿,我的吴子注本又不在其考虑范围内。我没辙了,只好四处打听,最后试着将这些简牍寄给当时冯翊的一位学官,自己片简未留。想着这次若是再出不了,大不了回京另谋他路。我与此人素未谋面,只是我本科同学考了他的硕士,跟着他做《春秋》。听说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便大发善心,将此人引荐给我。

  既无他法,我便试着给他去了封信,说我是某某要好同学,如有可能,是否可以托他帮我将此书稿出版。几月后,回信在某日忽而到了我手里,印象中,他信写的很亲切,说话也很随意:

文和:

  你好!

  近日有幸读到你的《吴子校注》,校之一过,稍加修饬,原意未改。有鉴于原稿简牍过多,难以邮寄,暂存于我处,望你理解。我已誊于帛上,留一底本,另一份随信寄还与你。至于书号,我已联系出版社,尽快为你争取。

  近来兵书精良注本甚少,局势变幻,兵学欲兴。此本《吴子注》精要得当,若有精力,望文和钞注《孙子》一部,补之其阙,以待来日。

                                              冯翊李文优

  我看了他给我的校,可以得见,此人也对吴子颇有研究。于是给他又修书一封,以表感谢。大概此年年底,书号便批了下来。实话说,我真没想到这么快,想着怎么着也得和出版社打个两三年拉锯战,看来他认识中央的学官。果然,他信中说,因他托人钻了鸿都的空子,方能给我迅速出版。我收到此信后,便很快就收到了他寄来的一版样书,居然还是帛书的本子,并为之作了序,但是没有附于书前,只是随信寄给我了。现在想想,我倒也还觉得此人关爱后学,兼修他家,倍加感激。辗转多时,此书终于有了着落,虽然销量不多,但也够维持一阵生计了。

  但后来,我终究还是没把《孙》继续注下去。还是又重新入朝为官,现在又投到同乡的手底下作幕僚,从事情报工作。这些事随着繁复的生活,便慢慢淡忘了。此情此景,注语昔日出自我手,此刻又入我耳……一些影印在脑内的底片,就这样忽然冲洗出来。他看着我,手里还攥着车盖一角。只看见此人皱着眉和我对视,我不敢认。

  他问我:有事?撂下这句,又低头去看那片车盖。

  我听他语气很冲,只好解释说:没事,就是觉得很巧,这《吴子》是我注的。

  他又抬头,眼神再次和我交汇,仍紧锁眉头,盯着我,我心下生出此人不善之感,不免烦躁起来,开始后悔和他生此纠缠,真是多惹一事。刚想说什么,他却一挑眉,直接打断我,径直接我前言,问:“是吗?”我气都提了一半,一句话没讲出来,烦得很,直接回他一句:那要不呢?他闻言,又沉默了一会,只是说:唉,想不起来你叫什么了。

  我心中一动,脱口道:贾文和。

  他说:见谅,我记性不好。

  我说:没事。

  他没再说什么,忽而兵戈扰动,衣袂摩挲,车辙声声,马蹄迭迭,一阵阵嘈杂声又渐起。诸位匆忙地收锅起灶,牵动牲口,整个车队又开始粘稠地流动起来。

  他掀开车盖,撩了衣摆,正要钻入车内,我喊住他,说:谢谢。

  “没事。”他没什么表情。

  我问他:可否与先生一叙?

  他没拒绝,只是说,我没教过你,不必叫先生。我心下思忖,看来此人并不如其文书那样亲近随和。又想,数日劳顿,前途不明,谁肯费时整饬心情,更别说对人亲切。这样想着,便与他同登了一车。

  路途颠簸,车盖摇晃,日光透过绢帛,把字冲印而出,影影绰绰拓在我们身上。此时,我这才来得及打量此人,五十左右,头发花白,他入了座,就散下发来,问我:最近还在注兵书吗?

  我说,惭愧,不做了。

  他说,没什么惭愧的。

  我说,现在给同乡做幕僚,最终我还是发现,我不适合靠注书吃饭。您现在呢?

  他说,幕僚挺好。又答我:倚席不讲。

  他这话一出,我也不知怎么接。我们不说话,只能卷根烟,我也想做个顺水人情,便问他是否要抽。他不仅拒绝了,并且出言制止我,说着又抬手扲扲车盖,说:怕火,你要抽下车。

  我及时把烟掐了,说,也是。

  我言毕,他也撒开手,看着火星于我指尖幽而复明,燃而后灭,盯了良久,忽而说:唉,对不起。

  我抬头,问:怎么?

  他答:你那一份原稿,估计也给烧完了。

  我笑笑,我对此事心宽得很,不甚遗憾,毕竟还存一份帛书。而且于我言之,此篇书稿,只是人生沧海,其中一粟。所以又同他讲:若非今日,此事此生早该忘却干净。或无或有,似乎也无甚大碍。他倒还是自觉惭愧,只是说:确实对不起,麻烦也早该寄给你。

  他说完,又看看车盖上缝着的残篇。我说:我的注本居然也能忝列经籍之中。他深深看我一眼,日光晃动,帛书字字,投于其眉目之上,他在摇曳着的五经里悠悠开口:人遭殃真是不分贵贱。

  我理解,他治学多年,敬惜字纸,珍爱简牍。他说,《吴子钞注》,逐句刀笔,字字心血。付之一炬,实在可惜。我说,不甚要紧,不算心血。天底下可为之惜的这么多,事事遗憾,事事可惜,哪有功夫惜的过来。他一口应下我:对。却又说:但今日得见你,故而分一份心为你可惜。

  我说,我已经不靠这吃饭了,真不必可惜。一份心还是留着吧,多为真正可惜之事惜。

  他看我一眼,说:不敢。

  我问,怎么?

  他没回答,只是又说:你要是还有注《孙》的想法,有空尽管写写。我现在是肯定没法走鸿都的捷径了。只能试着帮你问问蔡老师,应有他法。

  我说,这都是很小的事,不必麻烦了。而且这两年的出版,估计不严如前日。

  他说,蔡老师人很好,大事小事,都该一试。不过,你说的是,书都没了,中央无暇多顾,也许任择一社,若肯给钱,就都能给你出了。

  言谈间,我得知他已在中央任职几年博士,谈及我同学,他也已记忆甚微了,只记得我本科同学毕了业之后也举孝廉,去考公了,谋了个事业编制,早就不再治经。他说到这些种种可惜之处,我方觉刚才出言不妥。我虽已不靠著书立说吃饭,但人家还得谋条生路,此车车盖,彼车车盖,哪一张不是缣帛图书,这还算有迹可循。此烟烟灰,彼烟烟灰呢?又能收得片简?又有多少车盖烟灰死于当世,真正想时,才觉不忍,才懂何为“不敢”。

  他散发未束,七白三黑,眉目低垂,我看他,他看我,忽而说:

  文和?是么。我说,哎,对。他说,此日一见,也算有缘。我说,多谢您往日提携,今日得以当面致意,是有缘。他说,可能就这一面了,我有一滕囊,走之前几日,有人在灯下日日夜夜缝车盖,剩几寸绢帛连缀不成,做了点趁手的,我给要来了。五经的帛多啊,又很大,先用五经,五经都用尽了,又用谶书纬书,都用尽了,我的同事们都把私家藏本拿出来,最后侥幸,剩下的还是你的《吴子》几页没得充公。我说,此事不免使人忆昔秦皇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金人。可曾料得今时今刻,熔融金人。昔日千金,重铸诸钱。一日聚之,一夜散尽。

  他答,我不知道。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很小的佩囊,递给我,我捏着,里头是空的。又将其凑近,依稀辨认其上字迹,坦白讲,困难重重。他看出我的难处,打断我,说:“此句为‘是以一人投命,足惧千夫。’”我经此一点,倒也能从空白的帛子里,找到仅剩的几行,又从拧在一处的笔画中,再认出几个字来。我说:尽我全力,只辨得“人命足惧”。他笑笑:成啊,还好原义未失,不要紧。

  等我们颠簸数日,终于还都长安。前朝气派,屡遭兵燹,失之大半。我们也不再通信,自那以后,便真没再和他相遇。只是又一日,偶尔在办公室的廊下,远远见他正同蔡中郎、董相国在谈话。他笼着袖,正对着我,蔡中郎垂袖而立,背对着我。我一边锁门,一边侧耳听得三人似是在谈什么政务。我不便多言,想匆匆借过。可离近了才发现蔡中郎只是在谈飞白之事,又不由得缓步细听。他们说,鸿都旧处,白粉刷字,宫殿题署,势既径丈,匠人文气,甚为怀念。李说,他书法不精,此前在冯翊求学,很想一窥中郎亲笔,是如何若发若飞。入京做官后,也曾任手下于东观校书。虽然中郎或许不记,但我十分珍惜。彼时无路一拜名士大儒,也曾于众车马中摹写中郎石经,而今却能在廊下得见,甚是难得。蔡中郎说,流浪吴会,相国超迁,某甚为感念。相国朗笑:何足挂齿!我心下不禁失笑,他威逼利诱,倒也可谓冠冕堂皇。

  又说:《青衣》感人,一读三哭。停停沟侧,噭噭青衣。我思远逝,尔思来追。蔡中郎叹道,皆已成熹平往事。此时,远听三人对话,只是可惜,尚未想得,这些儒生学者来日更是命途多舛,一生数奇。谈起二位,蔡中郎可惜情谊,人尽皆知,意气之感,士所不忘。李博士与诸位疏离,不甚近人情,不与人相熟,但于我提携之情,余恩犹在。却都于此乱世或去或留,或生或死。我想,名节可矜,殊不知人情亦贵。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而不能复生,书焚而不能如故。这些后事,使人想来,实在遗憾。

  要说我和他再次私下会面,已是待到来春了。我在单位院门口闲逛,正遇他从院内踱出,此前听说他被兼派弘农王国郎官,心下一怔。果不其然,很快又听闻弘农王鸩死一事,忽而想起那日车马中,他曾对我说“一人投命,足惧千夫”,以上八字,字字珠玑。那滕囊我倒还收藏。自从还于长安,诸事繁多,身为小吏,每日所要打点的事忽而多了起来。对于其他事,已无暇顾及。事发后,想起故人故事,才又惊觉,对于这些在朝儒生,若非郑蔡之列,又有何经可治,岂不沦为在朝中吃空饷。换我吃空饷倒乐得自在。若治学一生,此前半生所求,忽而无用,又能另谋何处高就?

  彼时,他在单位院里的槐树下吸烟,我被调到电讯科,继续搞情报工作,我们这条件,要同对面打谍战,颇为头疼。劳累数日,正巧相见,我忽而想前去一叙,便上去同他说:我近日得空,注孙子几章,如果先生感兴趣,可否详谈一二。他说:行啊,正好我也无事可做。又摆摆手:称不上,不必叫先生。这时候我恍然又觉,我对此人知之甚少,只知其字,不知其名。但此时忽然问及,又显得太过失礼,于是便又不再多言。

  当晚,我谒他府上。只见其屋内,五烛光的电火大烧着,灯泡亮得昏昏,电光烫手灼灼,照着他人影绰绰。他不施待客之礼,我也就不同他客气了,和他挨在一个案头坐着,五烛电火好似不分昼夜地亮,不断生出过度工作的热来。说是谈谈钞注孙子,我们谈了几句,他忽而又说起他的本职工作,他身上存有一种治学一生的强大惯性,此时便得以窥之一二。我们谈及往日,谈及我本科同学,谈及跟他做《春秋》种种故事。这时候,他忽然说:文和,君亲无将。

  他忽然喊我,可我也不知该如何答他了。

  还好,他只是继续说:其实,我有一句话同他讲时,我也是发自真心。

  我便问:哪句?

  我看他把手覆到炽烫的灯泡上,屋内便晦暗了。只有光影从他透光的指缝间渗出,照着手指间红的血肉,他说:“服此可以辟恶”,现在想想,实在是一句真心话。我有时候也真想一死了之,管他多少麻烦,都别再来了。

  我说,也许他不这么认为。

  他说:我知道,我想我十八岁时,也深信着:世间折磨,一死最痛。良有以,受患乃自读书始,但我受患至今,方知世上疼痛,死是最末。

  我看着他,他把手放开,室内又亮了起来。他从案上拿了烟来,把烟头抵自灯上,云气纷纷,竟也徐徐燃起。我思忖一二,还是把滕囊从腰间解下,搁在案上:还都路上,先生将此囊赠我,是为纪念。今日还赠,是为感念先生往日之恩。我想,人命可惜,故而人命足惧。尔今局势不明,战胜易,守胜难。若他日我师败绩,你我二人另谋他路,望彼此还肯谨记旧情。

  他说:你听说了?

  我说:当然,撤退一事,已不是什么秘密。收拾妻眷,让他们先行出关,是为人质。我师虽不言败绩,但此事,已为定局。我同乡已先让妻儿远赴边关,又不敢坦白局势,只能违心安抚,骨肉相离,我听得甚是可惜。

  “那你呢?”

  “官衔不够,尚未轮至。实话说,先生最好也趁局势未定,另求高明。”

  他说:“早轮到我。”

  我自觉失言。

  他又说:没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这话一出,可见我对此人谈不上什么深交。坦白讲,我同他的了解,始终是三两句话,四五照面的管窥罢了。我们间的谈话,也仅止于此,至于其家其族,其学其官,我实在知之甚少。这时候,他岔开话来,又问我:你现在在做情报?

  我说:对,于电讯处牛处长手下任职。

  他叹口气:你身为情报人员,掌我军机要,应是更难抽身。

  我说:先生不必为我忧虑,还是多惜其他可惜之事。

  他说:叫文优吧。

  我趁此机,问他:好。对于文优,我还只知字,不知名。作为后学,虽然失礼,还是想趁此时一问。

  他说,同朝为官,都是同事。已经没什么后学不后学了。我与其他人没什么交情,他们不谈,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只是好奇,时至今日,居然也没人指名道姓骂我。

  我笑笑:或许只是我未曾听得。

  他说:“可能。”言罢,便提笔往案上滕囊空白处题了二字:李儒。

  他说得倒很平淡: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

  此是命矣夫?果然,不过多久,并州一军便以计谋得相国身死,慷慨赴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我军溃散,整饬行装时,我还欲去其府上作别,却因此听说李儒和其他残部早已经先行出关。我不明白,他一中央学官,何以至此。但不论如何,我们彼此,风波一失所,便忽而又各在天一隅。当此时李、郭诸位也心怀不安,准备如此前计划,各引其兵,纷纷出关。此时并州诸党封关锁卡,正筹谋绞杀残部,如何逃得。一夜烛照晦暗,我还是同他讲:“臣不复仇,非臣也。子不复仇,非子也。”此日再说《春秋》又使人忆起某日某人对我说:君亲无将。很难不生出一阵哀衿之情,实话实说,他于我并无师恩。现在想起,在我走投无路之时,他对我何尝也不是恻隐之心。

  我便又说,《吴子》云:“今使一死贼伏于旷野,千人追之,莫不枭视狼顾,何者?恐其暴起害己也。是以一人投命,足惧千夫。今臣以五万之众为一死贼,率以讨之,固难敌矣。”今日若为一死贼,率众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长安,为董公报仇。

   此后,便同此人不再联系,听说李傕曾向中央举他为官,可见他们关系非同一般。不过,我也没再索问他音信。

  李傕进言,结果已然能料到。君亲无将,将而诛之,往事不再提,好去莫回头。等他也兵败,我便同所有关外朋友,一夜间都失了音信。从洛阳远赴其西的经文,却又经一浩劫,竟共剖散。此后多年,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音信无凭,金戈不停,半生辗转,此后便一直做情报参谋。那本《吴子》的做注人,官渐渐做大,仗愈打愈多,随着他名声渐起,可谓算无遗策,此书竟又渐渐流传。等新朝初建,中央倒又联系我,欲将《吴子》此注本再版。只是遗憾,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不知他是否还能听得我种种消息。多年前我再赴潼关,离间马韩。世事流转,于昔日之地,感念叹息,不知这些关外旧友,离乡别井,四五十年,是否心中也曾叹息后悔:如果我知道,这一别就要四十一年;岁月若能重头,我很想说,我不走。*他的人生,于我心中仅仅留一侧影。晚年,关于他的流言,不知为何又渐渐四起。我也于此时听得一二,大多贴近传奇,多少捕风捉影,却渴望所言不虚。有人说,洛阳火起因缘于他。诸多穴中来风,使尘封的回忆幽而复明,车盖映下曳动的五经,又投诸我心。

  与他匆匆数面,四十多年倏然已逝,总觉得关于此人的记忆,已经永远地停滞于粘滞的车马间,之后与我心中活着的,是谁又难以说清。但廊下飞白青衣,夜里五烛烟云,若说岁月变迁,记忆也附会穿凿,可一颦一瞥,又是那么清晰。如今又忆往昔,翻拣师友,这一契机,实乃机缘。人生最后,我早活过了当时他的年纪。发已尽霜,两鬓早花。念及故事,一生中,众多师友,谁不怀忧?逝者如斯,令我白头。新朝建后,我便闭门谢客,终也遂了年青时的愿,挂着三公之衔,领着朝廷的空饷。可近日,忽有一封信来,言他曾与前朝学官李儒治学,同他念过硕博,也算是师恩难忘。当时他二十左右,此时也已年近花甲。老师随凉州残部撤退出关,音书已绝,近日修葺他此前住处,找到当年滕囊一枚,上有其名。囊中还有一帛,写着赠予某人,此人名字正是当朝太尉。信中说,身为无名小吏,联系三公实属不易,辗转托人,方递此物,若有冒犯,还请海涵。这滕囊便又入我手,其物如昨,其上墨迹,也还映着昔日灯影。多年来破译情报,谍战纷纭,从事此业,大抵都坚信那一句“死人没有秘密”。亦诚如此言,这些年我们翻拣出了多少冒名顶替的档案,撬开了多少幽灵的喉舌。可是对自己记忆中的侧影,却还是疑云纷纷,懒得再议。这篇誊于帛书《吴子注》与小序几行,倒是于我手中,留至今日。


  思及此,粘稠的车队缓慢上路,我的记忆也从九零年的冬天从头流淌。风声猎猎,车盖声声。多年过去,本以为有些事不必记起,如彼时我之于《吴子》,今日我之于昔时。可事实证明,我总是忘不了囊上那四个字:人命足惧。也总是忘不了李儒某夜给我说:“那句‘服此可以辟恶。’倒是我真心话”他说:我有时候也真想一死了之,这些麻烦都别再来了。

  大半生转眼匆匆而逝,又有多少麻烦从我生命里纷然沓来又沓去。这四个字,一笔一划被针线纠合为一,兜转小四十年,却再次回到了我手里。人生漫长的后半,每当我也觉得生无可依,就总会想起他给我说的这句“一死辟恶”。这时候,却还是又因相信着他告诉我的那句“人命足惧”而活着。

                                       221年冬月初三

                                         贾文和偶记


*张艾嘉《戏雪》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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