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为这点平常的小事,
动感情。
轻轻点一点头你就走吧,
既然很多时候都淡淡过去了。

多想问问你敢不敢

  李儒躺着,手指摸到床头的烟灰缸,顺着找到一沓潮湿的报纸,连下了一个月雨,湿气早就渗入纸张的纤维、人的骨骼、角落的墙皮,报纸是上个月的,摸起来已经冷得发软了。他渐渐地把手收紧,捏了半天,蓄力,起身,对着橱子上趴在烟灰和果皮里的蟑螂挥去。贾诩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神收回来。他缓缓地坐起来,把这具死尸和报纸一起收拾进垃圾桶。把一缸烟头全部倒掉,趿拉着拖鞋去厨房,煎了冰箱里剩下的馒头,这才后知后觉,模糊的痛感在咀嚼时由牙神经生发出来,牙疼,他随口感叹一句。贾诩盯着玻璃门前一缸热带鱼,沉默地抽烟,瞥了他一眼,说:你也知道疼,昨天晚上磨牙声音可大。他说,那你可叫醒我。贾诩掐了烟,站起来,看着金银斑驳的鱼,闪烁着,在透明的水中拥挤、游弋、反光。据李儒说,大学的时候,他在宿舍里养过一缸热带鱼,宿舍很小,鱼缸勉强塞在一个下铺的空床上,磕着上铺的床沿,上头挂着众多看不出本色的毛巾和苍白的袜子。每有人造访,来者都会拨开一堆潮湿的或者是已经干结抽丝的毛巾,在缸边驻足,看着鲜活的热带鱼在缸中穿梭,好似就能从这个逼仄的小屋里抽离,去到另一个世界。

  李儒靠着床头,给他说,在宿舍养活它们并不容易,由于所有的电都要供给鱼缸循环不休地换水、供氧、照明,以及冬天还要加热,所以他在屋里极少用别的电,晚上把鱼缸的照明灯关了后,屋里一片漆黑,只能用蜡烛借光,绝不开灯或使用吹风机,以免跳闸。但还是在一个冬天,一天下大雪,整个宿舍楼都停电了,总闸烧断了。这场大停电一直持续了一个下午,到了深夜才恢复。很难说这是不是这缸热带鱼造成的,但如果这不是直接原因,也难辞其咎。于是这件事过后,宿舍里许多人纷纷检举,揭发他在宿舍养鱼的事实,校方勒令他立刻停止,并给了一个处分。于是这个鱼缸从此作废,鱼没了,它在宿舍留着也是徒占地方。鱼缸搬出去那天,引来了全楼的轰动,因为这个玻璃缸实在是太大了,需要四个人才能搬下楼,而且很宽,很勉强地挤出了门。没有人知道,它当初是怎么逃过众人的目光搬进宿舍,上二楼,架设管线,正常地运作下去。

  贾诩问他,停电了一下午,一缸热带鱼死了吗?李儒说,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也没有人关心它们的死活。不过那一下午,连人都觉得很冷。贾诩又问,没暖气吗?李儒说,有,只是暖气片摸着有温度罢了。贾诩又问,真的吗?李儒说,你可以去学校问问,我那一届的,大概都知道这个事儿。贾诩沉默,他问是不会去问的,所以暂时选择了相信。他又问,那怎么把缸搬上去呢。这问题有些没话找话的意味。李儒翻了个身,告诉他:秘密。

  他坐在鱼缸前抽烟,两个人吃着早已过时的早饭。李儒问,喝点吗?贾诩说,倒吧。他俩意思意思,碰了个杯,贾诩看着鱼缸色彩变幻,问他,为什么总是养鱼。其实这个问题,他也说不清,他只能说:因为不愿干了。此养鱼非彼养鱼,贾诩还是顺着他的话说,那你就留一口吧。他看贾诩一眼,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给他说,是想辞职的意思。

  他又给贾诩掰了一半馒头,用陕西话说了一句,上班无非就是挣个馍钱。贾诩反问他,挣个么钱呢。李儒笑了,他说,确实是挺没意思的,但钱还得挣。他问,你还想去天坛坐坐吗?老在家里,也挺没意思的。

  李儒比他大六岁,也就是他上学的时候李儒应当已经毕业。事实上是,他上了好几年班,李儒还在读书,他想得很清楚,不知道干什么,那还是继续念下去吧。念到白首下帷,最后念不下去了,再出来上班吧,至少还有一笔安家费。也许他这个决定不无道理,他本人实在是无愧立命缓贫而高浩居,倍本弃事而安怠傲,贪于饮食,惰于作务。也早晚得陷于饥寒,危于冻馁。他给贾诩说,这个评价很适合我。贾诩把碗筷收拾起来,说,不至于,你至少还知道上个班,也不至于陷于饥寒。李儒笑了,他接着说,散人安知良儒?反正,我非良儒。贾诩说,那你就起来刷个碗吧。他叹口气,你少绑架我,他又说,好吧。

  贾诩刚来上学时,他总会骑着自行车带他到处闲逛。或者在天坛旁边,一坐就是一天。看着来往的人,一天抽一包烟。当年从渭南离开的时候,想什么时候能说出每一条路名的来历,知道每一个路口通向何地,也才算是在这生活过吧。于是总是骑车到处闲逛,试图把地图转印到脑海里。那时候也还算年轻,直到记住了每一条路,又已经三十多岁,该离开了。此后东去,到洛阳上班,每天只走从家到单位,两点一线这一条路。或者干脆就住在单位。偌大京城,也就只认识这一条路。早上骑着自行车去上班,晚上再骑回来,每个月下发工资,上交房租,其实这样生活就足够了。贾诩听他讲这些,叹口气,说,你说得倒容易。你知道你有多难伺候吗。

  贾诩想,其实和他一块生活很难,以前和他在一个单位上班的时候,李儒在单位人缘并不好。他和别人处不到一块去,常常发生口角或者动手。贾诩身为骑墙派,一般不参与这种纠纷,但总是被迫拉架。有一回夏天,李儒坐门口,他嫌空调吹,因为此事和一个同事发生纠葛,贾诩也说,调低两度吧,挺热的。李儒便质问他,你知不知道到底向着谁?说话间,毫无征兆地,站起来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贾诩赶紧拉住他的手说,冷静,冷静。他一会儿又说,我确实也很热。后来把李儒调走了,调到了最里头的工位,既免了空调吹,也免了和其他同事发生争端。李儒说,没事儿,反正那时候他们都知道你也是被迫帮我说话。挺同情你的。贾诩强调道,我不是不帮你说话,我是真的热。

  李儒骑车,他问,最近行情怎么样?贾诩说,就那样吧,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其实也不错,李儒说。其实他有时候觉得贾诩也挺好,至少过一辈子,还能有个出路,或者说,有个奔头。之前他辞职,收拾东西的时候来给他道别,李儒说,没事,那你走吧,去哪也比在这儿等着下岗强。事实证明,他很适合干这行,干得也确实不错。

  这样聊着,他俩停了车,到二楼吧台上闲坐,看着天坛旁边人来人往,进入办公楼或者又消失在地下商场。李儒说,之前走的时候想给你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贾诩说,唉,也许吧,但是很难真正安顿下来。干得再好无非是糊口。有时候觉得不如研究生刚肄业那会儿,和你在一块上班的日子过得好。

  李儒说,话是这么说的,让你再过一遍,恐怕你也不愿意。贾诩笑了,这话没错。他点上根烟,抽一口,递给李儒,李儒突然说,其实干一辈子都是个科员,确实没什么意思。当时你走的时候,他俩说,也就你有办法,干什么都能成事。你后来还和他俩有联系吗?

  贾诩说,偶尔吧,我们还聊起你了。李儒说,我和他们关系也一般,无非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贾诩想,上回和李郭的局儿,聚得很匆忙,散得也很匆忙。因为不在一块上班了,作为竞争对手,很多话并不好说,于是大家就闲谝一些以前的事,聊一些孩子媳妇什么的。就这个话题,也有一定难度,关于是否小唐再婚的事儿,又免不了是一番周旋。最后只能说点孩子,和不在场的第三方。他看着李儒趴在桌子上抽烟,外面雨短暂地停了。他说,和他们聊起以前的事,说给你调办公室那一回。李儒笑了,他是不是说我事儿b。他当着面就这么说我,你走了之后,他和老郭说,之前看咱俩搞对象的时候,“也是老贾忍得了你”,我说,是我忍得了他。反正他们对你印象挺好的,不知道你其实也就那样。贾诩说,你看谁都也就那样,我不例外。

  贾诩说,和他们聊起你,他们也这么说。李儒说,那你说什么?贾诩说:我说,我俩什么时候搞过对象?

  李儒坐起来,我以为你知道,全公司都这么觉得,你有时候来找我,我问,谁啊,老郭说,你对象。你没听见过吗?贾诩说,从来没有。那这么说,你来找我,他们说什么?李儒想想,说,你哥来了。有问题吗?贾诩想了想,点头说,也是。李儒又说,要不然你老向着我,他们也不觉得什么,只觉得你也挺为难的。贾诩说,我听他这么说,我也没反驳,只是心里觉得,就那也叫搞对象啊。后来想想,有些事可能我看是一回事,别人看是一回事。李儒说,很多事儿不说是谈恋爱,很难说得过去。

  贾诩回想当初和他一块上班的时候,其实也想不起来什么,只记得李儒办公桌上的小鱼缸,说是小鱼缸,其实是罐头瓶,刷干净了摆在那儿,养了很久居然也没死绝。后来鱼多了,产子了或是长大了,罐头就太小,缺氧,他又拿四片玻璃片自己粘了一个鱼缸,摆上水草,一直养到他走还在那。当时贾诩还问他,怎么不直接去朱雀那儿买一个,也费不了你多少钱。他说,锅碗瓢盆值家财万贯,毕竟柴米油盐贵。那时候刚从洛阳搬过来,他连很多日用品也是带的以前的,当时贾诩也问带过来很麻烦,为什么不来了再买,他还是这么回答。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知道李儒现在工位上那个鱼缸还在不在,鱼换了几批了,或者他不养了。不过,想到他家里游弋的一缸热带鱼,他又觉得这可能性不大。

  李儒趴着,鬓角的白发隐隐显露,贾诩把他鬓角的头发撩开,说,有几根白头发,给你拔了吧。李儒无所谓,他说,前几天不是刚染了,这个年纪,拔了也是白拔。算了吧。

   前几天染头的时候,还是一个热得要死的夏天的中午。理发店在206一个普通的街边,门开着,贾诩径直走进去,看他的背影冲着门外,一股浓重的染发药水味儿和洗发水味弥漫在屋里,他最近鼻炎有点发作,对味道很敏感,有一点味儿冲得慌,就得连打五六个喷嚏。店里很安静,没有放什么音乐,理发师正在给一个女孩子剪头发,手起刀落,青丝落地。他瞥了一眼,问:剪头?等一会儿哈。贾诩把包往门口一撂,一边应着他,不剪头,等人。那人也应一声,说,哦,那您门口坐吧。 

  于是他坐在门边的一排正方形椅子上,理发店不大,空调开着,冷气呼呼地往门外吹。待了一会,使人呼吸道更加难受,连带着头疼起来。不过,那扇冲着玻璃门的镜子上映着门口路边的一排草木,显得屋里的绿化也做得不错。李儒背对着屋门,低头看手机,头发是湿的,披在红色的塑料布上,确实有点太长了。看来目前的情况是已染完,尚待修剪。店里现在只有一个理发师,不能一对一服务到位,好在是大中午头,客人也不多。

  贾诩发微信说:感觉不是很凉快,冷气都往外头吹了。李儒回他:空调吹得我脖子疼。 

  不知道为什么,屋里人太少了,又太安静,开口说话便觉得隐私随着声音泄露,公之于众。于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他又发来消息,问贾诩,吃饭了吗。贾诩说,还没,不饿。他说,我包里有早上剩下的半个煎饼果子,你不嫌弃可以吃了。贾诩说,行,待会吧。他又抬头看了看空调,主要是现在他也头疼,确实不太想吃饭。

  镜子里头映着李儒的脸,在一堆枝叶繁茂的树木的簇拥中,显得他身上围的塑料布极其的红。他低着眼,在凝视手机屏幕。贾诩看着他的脸,想着很多以前的事,一些思绪从脑中闪过,很快又浮动到别的事上去了,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李儒抬头,从镜子里看见贾诩在盯着他,好似神游,他对上贾诩的眼神,笑了一下。贾诩低下头去,把眼神别开了。 

  在他印象里,李儒也不是不常笑,可这样想来,在一张玻璃板底下众人的合照中,他表情严肃,眼睛和颧骨下有浓重的阴影,显得他的泪沟和法令纹都很明显,故而面相十分不善。但他自己的解释是,可能是我太爱笑了,所以法令纹逐年加深,这样的论断听起来颇为合理。但他一般都笑得很短暂,而且一般不常出声音,所以总觉得他更难对付。但他笑起来,脸上会出现两个酒窝,这时候又显得他很温和。 

  漫长地等待后,理发师终于来到他背后,问:还是老样子?他点点头。简短的对话后,他的发丝也在金属的绞杀间簌簌落地,剪头发的时间并不久,只是等待的时间太长。很快,理发师解开他身上的塑料布,他站起身来,他穿了一身西装,但是没打领带,没戴工牌。外面烈日照在大马路上,九月底的正午还是很热,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天降大雨。很不巧,就赶上他俩回家,回家之后,他用毛巾擦头,毛巾上都沾了染发剂的药水味,而且这个味道在李儒发丝间也残留了很久。一躺在床上,就扑面而来,一闻这味,贾诩头就又开始疼。他看着李儒鬓角的斑白已经消失在漫长的等待后,但是他自己似乎不曾纠结过这些,从来没染过发。所以对方是不是会显得年轻一些?他不由得想。

  

  李儒说,你走的时候我可以送你个鱼苗。贾诩说,你也不想想,怎么带上安检呢。带上了估计也活不了。李儒说,也是。贾诩问他,你结婚了吗?李儒说,没有。他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说到这儿,我之前在单位,老董还给我介绍对象,他知道我有对象,故而介绍得很隐晦,他说,我闺女和你差不多大,也在你学校念大学,你俩认识认识?我给他说,我有对象啊。他还是说,就认识认识。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想笑,之后和他熟了,他有天突然来找我说,老贾来找他了,问他是不是给我介绍对象了,搞得他很尴尬,他说,没介绍,就是认识认识。他给我说,这下叫人找上门了,搞得他很心虚。

  贾诩说,我操,我就单纯觉得是好事儿啊,就去问问他。李儒说,他管你想什么呢。反正这事儿就挺好笑的。贾诩问,后来呢。李儒说,后来你走了,他就默认咱俩分手了,就结了呗,不过厂子倒闭了,和她日(音,尔)子过不到一块去,不久就离了。贾诩说,那他还挺有毅力,非给你介绍上。李儒说,谁说不是呢。想想也挺好笑的。

  他又说,想起以前你念大学的时候,咱俩就在这天坛边上坐一天,也不干什么,就干聊天。有一天,你磨叽了半天,反正就是不想回我宿舍,我挺累了,你非说在外面吃个饭吧。我执意回去睡觉,结果最后还是没吃。回去之后,已经很晚了,我马上要睡了,反正那时候,灯已经关了,我已经闭眼了。你突然问我,你睡了吗?没睡就快给我说生日快乐。我才想起那天是你生日,挺愧疚的,于是就装睡着了,没回你。那时候你还说你想考研,也没考,就去洛阳上班了。现在呢,你研究生考了吗?

  贾诩苦笑,原来你听见了,现在想想,挺不好意思的,也是那时候年轻。这么多年了,这硕士念不念我都不在意了,怎么你还想这事儿。李儒说,我就随口一问。现在想想,念书也没什么意义,还念这么多年,虚度青春了。可是我不念书又去干嘛呢,不就是早几年参加工作,接受社会折磨。他说完,点了支烟,递给贾诩,又说:说到这个,是因为刚才你给我说,你挺惊讶,问老郭,“我俩什么时候谈过”。那时候,我有点理解你那天晚上的心情了,觉得其实我那天应该起来,给你说句生日快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这事儿,想想还是我更不地道,我是装没听见,又不是真不知道。

  贾诩说,这其实也没什么区别。而且你不地道的事儿做得也挺多的,那一巴掌也挺疼,不差这一件。李儒接话道,你说的这事儿我已经忘了,这不是得罪加一等。贾诩弹了弹烟灰:别没完了,净给自己邀功了。

  李儒叹口气,说,累了,回去吧,今天又不是你生日。对了,晚上睡觉我要是再磨牙,你就叫醒我就行。

(好久没写了,复健一下,随手摸个鱼,挺短的。日记都比我这有意思就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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