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为这点平常的小事,
动感情。
轻轻点一点头你就走吧,
既然很多时候都淡淡过去了。

夏夜晚风

原标题:《生死疲劳》

Summary:人生若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Bgm:伍佰-夏夜晚风(请单曲循环)

 1.

  回到高中的晚自习,他肩颈酸痛,突出的肩胛间,好像要重长一双翅膀。肯定是坐了很久,才会这么疼,又像是生病时候,反射性疼痛,再或者是兼而有之。他活动活动肩膀,骨节作响,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要生翅膀,要学会飞,可真不容易。

  在走廊上漫步,灯光昏暗,值班老师坐在班门口玩手机,斜乜了他一眼。搞得他有点尴尬,点头叫声老师好。也悄悄地往班里看看,四下皆寂,青少年们包裹在宽大的校服里,低着头,一张张卷子,卷着边,密密麻麻的笔记、公式、演算;一摞摞书,占据了课桌半壁江山;多少桌角,水杯敞着盖,往外冒热气。

  他想探头,往最后一排靠门的那个座位瞟瞟,奈何角度太刁钻,只能看见桌子一角。不由地想:真是好位置,根本连人影都看不见,怪不得自己上课犯困打瞌睡,一次也没被巡查老师记过名。这样庆幸着,从值班老师身边经过,老师手机屏幕亮了,时间,显示一个熟悉而鲜红的日子。他想起来,这是他在晚自习出事住院前一天,又想起来,在某个冰凉窒息的夜之前,那段煎熬的日子。这时候,不免有点心疼那个男孩了:高二之前,他从不抽烟,也不喝酒,他刚十七岁。生病之后,一看书就浑身疼,头疼嗓子疼骨节疼,这时候却还在生长,像竹子一样拔节,于是迅速地瘦了,再也没胖回去,脸上的婴儿肥彻彻底底地消失。那时候,他脑子里坚定地想:学习等同于毒药。看不进去书,也要硬看,毫无作用,现在想想,真不知道为什么。

  之后,就退学了,医生轻描淡写地开药,住院,给他打点滴,过程痛苦,疗效尚可。他没想到,那个晚自习,在这日日重复的校园生活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等一年后,他又回到学校,到了高三,此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有说是老师批卷子太累了直接过去了,有说是有学生被揍了,还有说是一个高二的女生哮喘突发,最后也没救过来,咱这教学楼是凶宅了!他听了很惊讶。到了高三分班,再说起此事来,画室里大部分同学,出事那一年才上高一,对此事毫不知情,又给他开玩笑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那救护车来是拉你的吗?

  他说:是啊!结果,同学比他还震惊,说:怎么是你?不是老师,也不是女同学呢?他更觉得这匪夷所思,说:“是啊,而且也不是没救过来。”这事,你说奇不奇怪。

  他想到这儿 ,不免得把自己逗笑了。这样胡思乱想,在教学楼里乱走,居然溜达到了他以前最不愿意去的地方:数学办公室。他往里头小心翼翼地瞧一眼,心下觉得不好,叫教导主任逮住了可坏了。(这是真把自己还当学生了)晚了,他抬脚刚想走,里头老师果然看见他了,厉声制止道:“干嘛呢?又逃课,别探头探脑的,进来!”他听见这说话声,心里“咯噔”了一下,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又好像难过,又好像害怕,却又还有点庆幸。

  曹丕低头看看自己,并没穿校服,也不知道还是不是十七岁的他。贾老师又在办公室里催了一遍,他低着头,拧开门,吱呀吱呀,门年久失修了,很响。曹丕走进办公室,没敢抬头看贾诩的脸。真是比上学时候还怂。他想:能不吗?上学时候我怕他什么?我还没经历过社会的考验,那时候我不欠他不该他不有求于他,对他只是起码对老师的尊敬吧?和之后上了班相比,肯定是不一样啊。

  他只是低着头,叫声“文和”,又改口“老师”,好像真的是17岁的高中生那样。他挪到贾诩对面,自觉地坐下,四处看看,发现窗外的天居然是粉色的,真是美得不合时宜。哎,这样的天好像只有在学校见过,那时候,经常上着上着自习,突然听见班里一阵轰动,很可能的情况是:下雨了、下雪了、晚霞很好看和楼下突然有巨大的救护车响。他记得,有一次,是晚霞很好看的情况,他刚掏出手机拍照,就被老师逮住,此手机,光荣成为被没收的第四个手机。前三个分别以:给女朋友发消息、收爸爸的转账、大半夜给吴质打电话,作为命运的尾声。分别被:贾诩、贾诩、贾诩,没收。当时觉得这人颇不讲情理,和我爸聊天我爸都没管,你倒是没收的起劲……当然,这第四次也不例外,他认栽了。

  话又说回来,可很久以后,他突然发现,贾诩的手机锁屏,是他拍的那张照片。十七岁,粉色的天,教学楼顶,教室窗前人头攒动。可那已经是上班时候的事了,那四个手机也早都还给他了,成了他爸口中的“鸡肋”,想起中学学过的沉没成本,还是全都当做二手机卖了,赚了几个钱。然而三年手机都买了五个,可见他其实并不缺钱。

  发现此照片那天,情景是这样的:开会,他和贾诩挨着坐,正讲到关键之处,贾诩媳妇给他发短信。于是,旁边搁着的手机,黑色屏幕,亮起来,变成了粉色晚霞。曹丕瞥见,突然一下心疼,是那样没来由。导致开会走神,被他爸训了几句。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虽这么说,可眼下发生的事,是在过去的过去…十七岁的生活里,贾诩边批卷子,边给他讲大道理,其实每张卷子,他也不仔细看,光打勾,极其打击曹丕努力解题的积极性。贾诩训斥他不应该逃课,正说着,就批到他这一张了,看看,又说:你看你这做的什么一套,还出来瞎逛。这时候他倒仔细看了!曹丕听着愧疚万分,也暗暗想:啊,我那时候好不上进。却恍然记起,做这张卷子的时候,十七岁的他,坐在凳子上,咳着,五内俱焚。血管鼓噪,不安地蛰伏在手背。校服像透明胶带,教室是密不透风,氧气也少得可怜。又做不出来题,更烦。早自习收作业,本可以不交,课代表来了,却还是把那张全是修正带的卷子递到了人家手里,这又是为什么?哦!原来当时的课代表是他女朋友。

  现在虽然被骂了,但这种感觉很久违,让他真正回到了十七岁那一年,那个男孩,低着头坐在教室,靠走廊的最后一位,对着习题奋笔疾书,或单纯地盯着书后头单词表走神,好像还在学习。面对确定的、无望的未来,和不确定的、迷茫的未来慌不择路。他听着贾诩的训话,好像,青春已不是这样遥远了。

  “…我那天不舒服。”他解释道。

  贾诩却只是抬头,看他头低的很深,又问:你懂了吗?曹丕不再说什么,回答:懂了,我只是不想在这待了。这话,贾诩听了,有些生气,说,那你回去吧。曹丕却又说,不是,“这”指的是学校。

  他本以为,贾诩听了这话会更生气。但此言一出,也真有点上高中时候,那大无畏精神了。

  没想到,贾诩只是顿了顿,然后说:

  “好,我给你请假。”

  曹丕一愣,有些惊讶。真没想到贾诩会同意。赶紧说一句谢谢老师,便在凳子上安稳地坐着,贾诩把卷子递给他,说,先把错题改了。他数学卷子都不写名,贾诩还是认得他字。他看着卷子上黑白字迹,驾轻就熟地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红笔,扫过学案上几个大字:排列组合综合练习题……他慢慢阅读题目,可离十七岁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做高中数学题,什么C什么A,太难为他了。他聚精会神,看了一会,只好说:老师,这一章太难了,我不会。我要是会,不就不做错了吗。

  贾诩闻言,见缝插针,又说,不会还出来逃课。他顶嘴道:不是逃课,这不是怕明天上课听不懂,来找你问问题吗。贾诩白了他一眼。他马上认错:

  “老师,你继续批作业就行,你别给我讲了。我不打扰你工作了,我明天上课,一定好好听讲。”

  他听见贾诩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他叹得很长很长,又很沉很沉。曹丕想,怕不是我学习态度不认真,对我很铁不成钢吧?便又赶紧改口:老师,你还是讲吧,我好好改完。明天上课,我再听一遍,也加深印象。

  贾诩没回答他,很久很久,小小的办公室陷入了沉默。他看着一道道题目,努力回想高中知识,试图改正这些错误。然而写了几道题,手底下又旧疾复发,开始在卷子上画画……十七岁的他,又重新在黑白铅字、在一道道数学题的缝隙里重生出来:一身校服,额上粉刺,头低的很深。他画完,又在旁边写:曹丕。上学时候,给卷子写名,拿起红笔,都会特意被同学提醒:哎!哥,红笔红笔。只好放下,再换黑的。唉,这么多忌讳,那么多讲究,于是只写一个丕,再后来就干脆不写了。他想着,板板正正写完两个字,叹口气,放下笔。看了一会,又拿起来,轻轻地把自己的名字框了起来。

  他刚写完,铃声大作,不由得被吓了一跳。贾诩也叫叫他,说:今天我不值班,下班了,走吧。曹丕赶紧把笔放下,跟在贾诩后头,跟他下楼,楼道里空空,两个人,前后脚,一步一步,阵阵回音。他站在车棚前,看贾诩缓慢地推车出来,坐上贾诩电动车后座,风驰电掣。一个红灯,停停,过路口,又一个。他认识这个路线,通往贾诩的家,几十平米的小房子,上个世纪的装修。夜风吹来,后座太狭窄了,他一米七多(且还在长个)的身高,寄居在这一隅,久了,硌得腰疼屁股疼,仿佛坐老虎凳,煎熬里,曹丕想:你没想到吧,十七八岁,你人生却已经到中年了,你大半辈子,已经过了。曹丕,任性一把吧。于是,他说,我不想回家,我想去逛夜市,吃关东煮、吃烧烤、喝奶茶、打气球……

  贾诩回答:好。

  曹丕愣愣,继续想,他平常总会对自己讲一些“不违子道”“好好听话”之类的大道理。即使在学校里,类似于老师的这些长辈,只有他一个熟人,他也从未这样向贾诩耍小性子。这些话,17岁的曹丕不会对他说,40岁的曹丕也不会说,而现在的曹丕却说了。更没想到,贾诩也同意了。他在下一个路口拐弯,调转方向,天渐渐暗下来,粉色的天空变成黑色,像手机屏幕渐渐熄灭。路灯亮起,贾诩的背影离他很近,他鬓角的新长起来的白发,脸侧刚刮的胡茬,脖颈后头的痣,历历在目,清晰可见。又是红灯,他停下车,曹丕从后座站起来活动手脚,看见他耳骨上一枚银钉,闪闪亮亮反着路灯的光。他带了多久呢?曹丕没问过,他不知道。他猜测了一会,绿灯亮了,赶紧坐回去。贾诩一拧把,车飞一般地掠过白色斑马线,他骑得好快,曹丕鬼使神差地伸手捏捏贾诩的耳朵,问:“老师,这你带多久了。”

  贾诩啧了一声,先说一句,别动手动脚的。曹丕笑了,他才说:挺久了,小二十年了。曹丕又问,老师,打耳洞疼么?我也想打。贾诩说:疼。曹丕说:不会是打耳洞违反校规校纪,你不让我打,故意吓唬我吧?贾诩又说:是。

  曹丕小声地:嘁。过了一会,贾诩却还是补充道:真的挺疼的,一直带着就是因为摘了疼。

  曹丕惊讶:现在还疼啊!

  贾诩说:早不疼了吧,不知道,没摘过。

  曹丕说:那,我这个寒假就去打。

  三两句话,夜市到了,贾诩让他下车,落锁,他静静地站着,看夜市霓虹光影,闪烁灿烂,路灯招牌,交相辉映。人群缓慢地流动着,奶茶店内白色灯光,人来人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耳骨,早有钉枪扎过的印记,一个浅浅的通道,一个缺口,贯穿着,横陈在耳的边缘。贾诩锁完车,站起来,钥匙往兜里一揣。他说,老师,我想喝奶茶。

  贾诩说:你去啊。

  曹丕说:我没带手机,你请我行吗?

  贾诩说:行。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他两步跨进地店门,曹丕,当高中生真快乐啊,这么想,是因为忽视了那些痛苦的日子。曹丕,只是无数人类生命的千分之一,是历史发展的一个必然也偶然的阶段,夜间的许昌马路上,只有现在会有曹丕,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他看着店员忙忙碌碌,等着这杯芝芝葡萄,其实这天,教室后排的的男生,还在拼尽全力呼吸空气。解不出的数学题,睡不着的觉,说不出的话,做不了的梦,跨不出的校门,逛不了的夜市。那个男孩,十七岁,趴在桌子上,望着黑板还是灯棍,想着一个人,是爸爸还是吴质还是数学课代表还是贾诩。他在巡查老师看不到的最后一排,憧憬着校外的纵横的街道,窗外,高树悲风,这个夜晚,他是多么想走出这个校门,多么想做出那张“排列组合综合练习”,多么想在老师的电瓶车后座风驰电掣,多么想自由的呼吸,想在卷子上画画且不用擦掉;想梦想成真,想喝奶茶,逛夜市。这些愿望,那些幻想,在隔天,教学楼下,救护车的灯,红蓝变换,它笛声叫啸,停着,他的梦,和他,被接走。送往绿色通道,紧急抢救。

  曹丕接过芝芝葡萄,其实,这个牌子的奶茶,在他毕业后不久就倒闭了,但他很爱喝,遗憾,好像真的只有在上学时候喝过。他和贾诩并排走着,在光影里穿梭流转,过着17岁的生活,喝一口17岁的奶茶,他不由得笑了。贾诩看看,问他为什么笑。他说:奶茶太好喝了。

  贾诩看看他,也笑了。

  他又去打气球,贾诩说,你都十七了。曹丕说,可是刚才都二十七的小情侣也在来打气球了,这还分年龄吗…他拿过枪,又说,老师,我打得很准的。贾诩帮他提着奶茶,白他一眼。结果一拉枪栓,上来打了两枪,都没中。曹丕有些尴尬,真丟面啊!……入夜,贾诩又带他去了冰场。他本来没想滑冰的事,他吃了关东煮、烧烤,玩够了,回家路上路过他常去滑冰的那家商场。是贾诩问他,要去滑冰吗。他回答:好。老师,我明天一定好好听数学课,一定好好学习排列组合……

  贾诩没搭茬,只是带他去了冰场,这个点人群稀疏。五光十色的夜市,洁白反光的冰场,溜冰、学自行车,诸如此类技能,真是奇妙,一旦学会,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在空荡安静的白色冰面上穿梭,这样虚幻华丽的快乐,长夜将尽,他这才来得及否定之前的命题,他在这个夜里、下个夜里,未来的很多夜里的高中生活,都是那个头埋得很深,一边咳血一边解数学题的十七岁的学生,在灯下奋笔疾书或走神,第二天就会被救护车拉走。他望着冰面上模糊反光,又想,在贾诩电动车后座,只能看清镜子里自己模糊的半张脸,他突然觉得,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也许,17岁或40岁,没那么重要。


2.

  医院走廊,冰凉安静。他看看窗外,下着冷雨。他这时候应该在上班,不知为何会在这里。而且,这是一个冬夜,这医院的走廊,实在太冷了。他摸摸暖气片,还好,是温热的。于是,他便一路挨着暖气,慢慢走到大厅,昏暗的厅里,唯一的光源来自墙上山水画大钟,顶上红字,闪烁跳动,显示时间是十月廿X,正是他生日。他看着高山流水,想起:这时候自己应该是生病了,在住院。32岁的自己,为各种琐事所困扰。比如,渐渐复发的病痛,渐渐长大的儿子,渐渐疏远的家人,忽然失去的父亲。当然,也有很多不少值得高兴的事。比如,熬出头了,终于坐上了这个位子。

  此时此刻,到了医院,倒突然很想抽烟,这个并不健康的习惯,是在他刚上班的时候学会的。上班、下班、加班;参会、开会、散会,让人自动地使用打火机,肺自动地吸入尼古丁。他当然记得十几岁时因肺病休学的一年,结果只是抽得更战战兢兢罢了。

  夜里,心脏的压力逐渐消逝,往事,这时候最易浮出水面。晚上,病人都在休息,故而整栋楼死一般的静。他又看了一眼那红色的数字,才惊觉,等他这个躺在病床上的这个生日过了,就只有七年好活了,不免心绪芜杂,又慢慢地摸着暖气片,走回自己的病房,他很想回去看看,想再看看这时候的生活。可他要开门时,又升起万千思虑,正在房门前踌躇犹豫,却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你不好好躺着养病,出来乱跑什么?

  他把手从捂热了的门把手上拿下来,侧着身叫一声,“老师”。又改口到“贾经理”。走廊顶上绿色灯牌,模糊地映着这个老人的脸,实在是太昏暗了,他看得不甚清楚,接着说:我没什么事,我都快好了。大夜里的,你又来干什么?

  贾诩说,来看看你。怕白天来打扰你休息。曹丕听着,感到无奈:晚上来才打扰我休息,我白天又不休息。

  贾诩朝他走过来,他这才转过身,贾诩到他跟前,问:那你白天干什么?

  曹丕沉吟半晌,说:……办公。他说着,不免想,我一直都很勤于政务的啊。生病了都要解数学题,现在哪能一直在这儿躺着空耗我所剩无几的七年光阴呢?这几天,随着住院的日子日渐推移,来看他的人也渐渐稀少,其实前阵子他病得难受,这么多人,倒也挺烦。日子过得混混沌沌,他忘了之前贾诩来没来看过他了,还是打了电话?或者托了秘书问候?他都这把年纪了,如果不来看他,自己也不会追究,只是,总还是盼着让他来看看自己。

  自从三十岁后,他头疼的日子越来越多,但这还是头一回住了院。头一疼就耳鸣,医生总是开安神液、补磷汁之类的药。治疗过程不甚痛苦,当然也无甚疗效。以前父亲总是头疼,他不能共情,对这种毛病充满质疑,现在倒亲身体会了这种痛苦,可以共父亲的情了,但父亲却不在了。于是动不动头疼这件事,连一点积极的成分都没有了。故而他很少给儿子说自己头疼,为的是不让他长大后,和自己有相同的困扰。当然,他更希望儿子不会有这毛病。

  他正漫天神游,此时贾诩喊他一声,曹总。他才回过神来,为自己的走神,表示歉疚。想起自己上课开小差,屡次被扔粉笔头,他很不好意思地笑笑。

  贾诩对他说:“快回去吧,别再冻着了。”他说的这话,也倒还像关心学生、关心孩子。

  曹丕看看自己,衣着单薄,且并没穿病号服,走廊上确实很冷很冷,他又把手放在靠墙的暖气片上,温度从手心渐渐蒸腾而上,顺着血液慢慢地在体内流动。见对面贾诩,倒穿着很长的羽绒服,高领毛衣,看着就很暖和。他去靠暖气片,汲取一点热气,也想回到病房的被子里,找回失去的温暖,可又不甘心。他想:还有七个生日可过,过一个少一个,曹丕,你可不能就这样荒废了。于是想了一会,还是说:“我不想回去,今天我生日,我想过生日。”

  这话固然不像一个32岁的成年男子,公司董事,或者是某朝皇帝说的。但贾诩回答他:“行,你想怎么过呢?”他听这话,想:贾诩又答应我了!这事也不像72岁老人,公司经理,某朝太尉办的。可话又说回来,怎么过呢?他真不知道自己想怎么过,人生缓缓前行,随着岁月流逝,好像所有快乐都在慢慢失去载体,他想获得,却无处获得。

  贾诩看他沉默很久,没有回答,紧接着又说:那就去给你买个蛋糕吧。

  他点点头,说,行。此刻可真是没有一点架子。贾诩脱下外套,他想要推脱,毕竟贾诩都七十来岁了,要真生病了可不好办。可是实在是太冷了,他真的难以抵御这长长的白色羽绒外套,况且里面还残存着另一个人的体温。他犹犹豫豫地伸手,还是接了过来,纫上袖子。他对贾诩笑笑,说:多谢。拉上拉链,又说:太暖和了。

  贾诩低低头,走廊昏黑,曹丕努力辨别,也看不清他笑了没有。他车停在楼底下,车里开着空调,更暖和,于是冷气在体内终于渐渐地消失了。贾诩就这样带曹丕出了医院(偷偷地)。街上人群稀疏,冷雨打在玻璃上,他经过很多蛋糕店,都关了门。看他开车,拐一个弯,又一个,曹丕既觉得害怕:贾诩没C1的本,他今年都72了,还开车,真的太危险了,万一出事或是被查,后果则不堪设想。但目前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凉雨。冬天,柔和的夜,凌厉的水珠,阴影一样的云层,模糊的月亮,像一个虚幻、辽远、无边、寂静的梦。那几年,他总是失眠,睡着和做梦,都是很困难的事情,他总是辗转难寐,披衣彷徨。如今梦一般的中夜,只有这一辆车还游荡在这大街上,这让他心头又升起一股惭愧之情,他说:应该让我开车的。

  贾诩看看他,回答道:你还生病呢。

  当然,他这话也没错,现在自己开车,可能还真没贾诩开安全,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又说:那真的不用买蛋糕了,估计都关门了,我早就不小了……

  话音还没落,贾诩便靠边把车停下,他说,这家还开着,你在车上等我一会。曹丕看着明亮招牌,大为感动,既感动这家店没关门,又感动贾诩的所作为。他赶紧把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这件衣服现在也有他的体温了。贾诩穿上,开车门,他没拿伞,快步走进玻璃门,融入一片暖光的晕影。不一会,他又从晕影里剥离出来,清晰地现身在冷的夜色。手里的蛋糕,透明塑料盒子,映着白色奶油,棕色巧克力,它被安置在车后座,带着几滴雨迹。贾诩拉开车门,上车,曹丕看着他花白的发,花白的眉,那枚耳钉,他不再带了。曹丕说:“我想去电影院。”

  贾诩打着火,想想说,估计都关门了,只能找个家庭影院了。

  曹丕点点头,还是伸手捏捏贾诩的耳朵,问道:“怎么不带了?”

  贾诩说:“反正,摘了也不疼了。”

  曹丕说:“耳钉很重要吗?”

  贾诩说:“这有什么重要的。”

  曹丕说:“那能给我吗?就当生日礼物了。”

  他讲完,不由感叹,这样说,真和自己没长大一样。可是这话,他到底还是想讲,他真的想长大吗?他想起自己的青春期,十七岁,是最想长大又最不想的时侯。之前一直盼着成为一个成年人,而成年了之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二十岁之后,他却又怀念着当个孩子。他的一生很短,不惑之后的岁月,还没来得及体悟。所以他一辈子,总是有这这样那样的疑惑,总是偶尔感觉,过得是那样的迷茫。甚至连中年危机,都被死亡所消解,相比之下,有些不痛不痒。他很想问问贾诩,因为他这一生,是这么长。

  而此时,贾诩却只知道,他想要自己的耳钉。想了一会,便说:

  “行。那就顺道去我家吧,我给你。”

  那间房子,十几平米,上世纪装修风格,冬天,暖气很热,甚至让人想穿短袖。他妻子和孩子都在老家生活,自己又住了很多年。这个夜里,这间屋的灯光再一次亮起,久远的岁月,一下子曝光,这样那样的日子,蓦地浮出水面。贾诩把蛋糕放在桌子上,他脱下外套。曹丕蹲在CD架子前,他看了半天,还是拿了第一张,是《泰坦尼克号》。他俩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电影,这电影,他陪不同的人,看了很多遍了,有句台词,一直记得清楚:

  “我觉得生命是一份礼物,我不想浪费他。你不会知道下一张手牌是什么,要学会接受生活……”不止曹丕,这部电影,他俩肯定都看过很多遍。曹丕总觉得,贾诩再次看他看过的电影,每次随着剧情评价几句,也还会像第一次看过一样。他一直觉得这件事很神奇,是贾诩的独特之处。但看到最后,响起《我心永恒》,贾诩会唱这歌,他会跟着唱,这就完全没有头次观影的感觉了。第一,这歌传唱率确实很高。第二,这张碟是架子上第一张,他肯定也看过很多遍,至少听过很多遍主题曲吧。不会唱的人肯定也不少,比如曹丕,他看得还是少,他就不会唱。

  片尾的工作人员名单,缓缓地在屏幕上滚动着。贾诩起身,去把灯关了,又把蜡烛点上,是两支,曹丕看着,不由得笑了。黑暗的房间,温暖烛影,几点火光跳跃、摇曳。贾诩说:许个愿吧。

  曹丕闭上眼,想深吸一口气,把蜡烛吹灭。他吸口气,等呼出来,却哽咽了,于是一口气没吹灭,只好又吹了一次。他许的什么愿呢?他吹蜡烛时内心空白一片,他也不知道自己许的什么愿。

  烛光就这样消失了,屋内随之陷入黑暗,贾诩在他吹蜡烛时,唱的不是《Happy birthday to you》而是《My heart will go on》此刻,贾诩又趁他吹完蜡烛,还没睁眼,走到他身边,把耳钉给他带上,他都72岁了,还搞得这么浪漫,搞这么多花样!曹丕既羞涩(?)又有些感动。他想着,这回,自己从医院非跑出来,过几年还非要过江,去征东吴。那时候,贾诩还劝着他,他总劝自己做事要稳妥,如果今年做,非胜即败。他说:“要知道,人的一辈子还有很长。很多事情一直等下去,等到机会,就一定会成功的。”更让人无奈的是,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对的。非想做错事,非要冒险,所以才是任性。

  今天,曹丕又想到了这话,他今年三十二岁,还有七年好活,这七年又有多长呢?他再次感慨,贾诩的一辈子确实很长。在黑暗的默然里,他沉吟了一会,还是想问一些有关他年轻时候的事。正好这时候,贾诩也问他:许的什么愿?可以说一个。他想想,终于开口,说:

  我想,让你回答我几个问题,这是其中一个愿望。

  贾诩回答说:“行,你问吧。”

  他问了贾诩诸如:怎么谈的恋爱?怎么进入政府部门?什么时候开始写书呢?以前怎么考公务员?年轻的时侯有没有不想长大?中年过去有没有害怕变老?等等等等,一系列问题。贾诩一一解答,给了他冗长,或简短的回答,搞得跟这个生日是贾诩过一样。

  他喋喋不休地问了很多,终于说:“最后一个问题是:‘你二十岁的时侯,谎称自己是太尉段颎的外孙,有想过,你以后也当太尉了吗?那时候,有想过五十年后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贾诩想了很久,没能给他一个回答。


3.

  他在厕所隔间,听外面枪声,一声,又一声。阵阵枪响,使他心绪不宁。怕不是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他想咳嗽两声,又不敢。从门缝朝外遥望了一眼,白色瓷砖,铺了满墙,一面大镜子。镜中映出他的身影,被门缝压缩成一条黑线。虽然看不清,但是十岁的他肯定不会这么高。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节修长,指骨分明,血管横陈,是中年人的手。抬手去摸某侧耳骨,只剩一个空的耳洞。原来他不是17岁、32岁、10岁的曹丕,一直都是40岁的曹丕。他静静地盯着地板,瓷砖缝排列整齐,经纬交错。枪声突然停了,剩下静静的夜里,静静的卫生间,还有隔间里一个,心乱如麻的男孩。

  卫生间里灯白如昼,四周静得,只听得见他艰难的呼吸声。此刻,突然吱呀一声,厕所门开了,同样年久失修,动静很大。这门一开,窗外又是枪声一阵大作。他下意识在隔间里退后两步,把自己的身影从门缝后挪开,紧紧地贴墙站着。枪声真得太大了,又乱又杂,他什么也听不清。

  来人从每一个隔间前走过,把那些没锁的门一把推开,锁了的门一一撬开。曹丕在最后一扇门里,不由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那些血管,又开始在体内躁动不安。枪响一阵停一阵,周围静一阵吵一阵。他还是不敢想,每一声枪声,每一颗子弹,它都打到谁身上了。是水泥地,还是瓷砖墙?

  那人,终于走到他的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曹丕提心吊胆,害怕的不得了。可对方还是说:“曹丕。”他冷汗出了一身,呼吸一滞,心头一痛。猛地一吸气,就好像,挂在墙上的气球,被子弹一枪打中,爆裂无声。他身上衬衫,都湿透了,贴在后背上。却依然屏住呼吸,没有回答,努力不让自己出声,只能一点点呼气,吸气,这让他感觉氧气一缕一缕,如游丝,从每个肺泡里渐渐漏掉。那人却又问:“是曹家二公子吧。”他头晕眼花,想:没错,不过马上就是大公子了。还是没搭腔,可那人又继续说:

  “没事,出来吧。你是孩子,我们不会拿孩子怎么样的。”

  曹丕心下了然,当年那一夜,他原来是发现自己了。虽然自己也早猜到,但当年的贾诩,只是站站就走,可并没有叫他。他心一横,还是把门打开,畏手畏脚地走出隔间。贾诩居然这么年轻过!他手上攥着枪,虽然他也已五十岁,是知命之年,但是却是自己见过最年轻的他了,一枚银色耳钉,在耳骨上闪着光,头发都没全白。未尝不想,自己其实也做过孩子,自己也这么小过。

  他缓慢地走下隔间的台阶,镜子中却映出,一米八的黑色身影,从窄小的门缝释放出来,半白的发。其实,他现在和贾诩差不多大。他很想把自己当孩子,却不能够,两个中年男人,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四目相对。可贾诩说:这虽然是“报复”,但算不到小孩头上的,你不用怕,叫你出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

  曹丕把头低的很深,轻轻点点头。对方朝他走近了,很近了,镜子里他的身影,已挡住自己的,贾诩这才缓缓开口:

  “想告诉你的是:三十年都是很长的日子,人连三十年后发生什么都无法猜测,何况五十年了。”

  曹丕抬头看他,张张嘴,想说话,眼泪先夺眶而出。这些泪水,攒得太久了,它们顺着脸颊缓缓流下。他又张了几次嘴,喉咙噎住,泪顺着嘴角滑过,开始捯气。曹丕只能哽咽着问:

  “文和,这是不是我们最后一回见面了?”  

  这些泪,落得太突然了。贾诩赶紧抬手,给他擦擦眼泪:“说什么呢,这才是我俩头一次见面。”

  等他讲完,曹丕伸手,捂着脸,眼泪就滑到手腕上,积攒着,濡湿他的皮肤。他以为贾诩会说一句“傻孩子”,其实却并没有。

  他又接着问:“如果,你这一枪开了会怎么样呢?”

  贾诩说,不会怎么样。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贾诩说,没有。想替谁活着替谁死,都不是任性的事。

  曹丕问,那逃课,逛夜市,吃关东煮,买奶茶,擅自离院,过生日,看电影,吹蜡烛,算不算任性呢?

  贾诩说,不算。

  他又问:“那做一些非胜即败的事,比如说去折冲疆场,兴师伐吴,算不算任性呢?”

  贾诩想了几秒,又说,不算。

  曹丕说:“那听了敌人的话,冒险从这个门里出来,算不算任性呢?”

  贾诩还是说,不算。

  曹丕问,那什么才算呢?

  贾诩说:“带高中生逃课,逛夜市;带生病领导去过生日,把敌人的小孩从躲着的卫生间门后头叫出来算。”

  窗外既有枪声,也有烟花,因为还在正月里。而这卫生间是洁白、安静、冰冷、空旷。这时候,贾诩突然说,我要走了。曹丕说:你去哪儿?贾诩说:“我要去查别的地方,不能放过你这样的人。”曹丕说,那我呢?贾诩说:“你是小孩儿,不算。”

  曹丕抬头,看着镜子里中年阴鸷的人脸:我真的不小了。

  贾诩却说:“对我来说,怎么会不小呢?多大你都是孩子。”

  他转身要走。曹丕上前,两步拉住他:

  我怎么办?

  贾诩被他拽住,叹了口气,背着身,说给他:“你哥哥会死,你会成为家里老大,我们还会来投诚,我会当你数学老师。最后你赢过了你弟弟,你会当上董事,我是你经理。”

  曹丕哭着说,这些我都知道。他又说:“我还知道,你回来投诚,来做参军,离间马韩。我爸会来问立储君的事,你会回答。你会做太尉,被人弹劾……我都知道。”

  贾诩转回身来,却还只是给曹丕说:“别害怕了。”

  曹丕也还是问:“那你呢?”

  贾诩又叹口气,沉吟一下,回答他:

  “My heart will go on.”

  镜子里,中年男人,红着眼圈,清瘦,曹丕想:原来这么瘦啊,都形销骨立了。可曹丕还是不让他走。贾诩无奈,又说,三十年还长着呢,以后见面算账的日子多得是。你不让我走,事情还是会这样发展,你改变不了什么。你还是会活着,该死的人还是会死。贾诩重复一遍,别怕了,我把枪给你,好吧?

  曹丕缓缓地点头。他接过了枪。贾诩终于转身,静静地朝门口走去,眼看这扇门要被带死,曹丕又两步上去,一把把他拉住,此刻枪声突然爆发,狂风骤雨一样呼啸着,加之以烟花腾空,玻璃爆裂,汽车呼啸,人声尖叫。彼此说话,完全不能听清。他拽着贾诩手腕,只能朝他大喊:

  “文和——我想要你送我的,三十二岁,生日礼物。”

  贾诩背对他,把那枚银色的耳钉摘下来,曹丕把手放到他手心里,一个金属,滑落到掌纹之间。贾诩没有回头,终于径直离开。空旷的卫生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对着镜子,戴上它。来填补,耳骨的缺口。

  他盯着枪,又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脸,西装,衬衫。他抬手,一枪打碎了镜子。


4.

  世界一下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声音,在一声枪响之后,戛然而止。只有楼道里,响起回旋的脚步声。曹丕跑出卫生间,一路下楼,追着脚步声,跨过一阶阶楼梯,却捕捉不到一个背影。

  他奔跑,在昏暗的楼层间跑下去,跑下一楼,灯亮一层。他奔跑,跑过亳州、洛水、长江;跑过枪声、烟花、教学楼后粉色的天;他跑过夜市、医院、电影、泰坦尼克。风声呼啸,楼梯应急灯一暗一灭。通往岁月楼层的应急灯,通往我写诗的石缝,一定有人离开了会回来,腾空的竹篮装满爱*……他穿过三十二岁燃烧的两根蜡烛、枪打碎的气球、紧掩的厕所门;他穿过大片田地、农作物朝天生长的秧苗、受嬗台、许昌城门的废墟;穿过芒草、高速公路、挽弓搭箭的森林;穿过冰场、奶茶、关东煮……他一路逃难、问计、受禅、征伐。他追着一串脚步声,终于走下楼梯,来到一间好空旷的灵堂。他从南阳跑到许昌,小二百公里的路程;从十岁跑到三十七岁,二十多年的光阴。他看着白墙花圈上,好大一张微笑黑白遗像,人的面部特征被无限放大,比他本人清晰百倍。他看着周围人黑西装、黑皮鞋,肃立、噤声。一滴眼泪,从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夜落到现在。一辈子还是太短,想要真正任性一回还是太难。他想弥补一些遗憾,可遗憾的事却越来越多,人生在世,来活一遭,就是最大的遗憾。

  从公元2世纪到20世纪,今我不乐,岁月如驰。谁不想要谁的愿望都一一落空。可如今,回首四向堂,眼中无故人。他落空的愿望,已经太多了。



*出自毕赣《路边野餐》

一个不过如此的悲伤摸鱼))

生活 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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