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为这点平常的小事,
动感情。
轻轻点一点头你就走吧,
既然很多时候都淡淡过去了。

案底

 “人事部的人最近都在干嘛呀?”

 

  “查档案啊,又不查你的。不要管了。”

 

  “还查啊……”

 

  “不是每年查一回么。”

 

  “嗨!年年查,我们局又不是公安局。”

 

  …………

 

  录音带里讲话的人是人事部某位主任,这次谈话发生在某个下午。那时候我还是学生,正在念书,如此一看,局里当然不查我档案。故他这话也是调侃,好像有谴责我多管闲事之意。其实不然,他讲话语气很平和,说这话只是为了调节一下谈话气氛。但是多年以后再重听录音带,好像这话就生出了别的意思,这就是时间的副作用……

 

  但我们这回要讲的人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位。那人不是主任,也不在人事部工作。我上学时,他在我们局的具体职务我已经懒得回忆,总之对外身份是某校教职工(实在是个搞情报的常见身份,还请大家多多注意身边可疑的教师)。这个“某校”,实则就是我念书的学校,高中三年,他正儿八经地教我数学。所以他还算我的老师。但只是我三年的老师。按理说,他大我整四十年,完全算是是我的长辈。但他还是我的同事,我的下线,我们算熟也熟,见了面会微笑。不熟也真不熟,没有什么过硬的交情。

 

  所以怎么称呼他好呢?这个问题花去了我几个晚上的时间。感觉叫什么都不太合适,最后在某个夜里,我突然懒得纠结。毕竟这些事都过去了,所以就觉得怎么样也无所谓了。那便按他的最后一个身份来叫吧:他是我们行动处的处长。所以就叫他“行动处的某位处长”好了,简称处长。虽然他只做了几年处长,但是我们都叫他“某处”。自那以后,那些“某老师”之类的称呼好像都一夜间荒废了一样。

 

  其实,处长担任处长时已经很大年纪了,已经不太能“行动”了。这个“行动”是指的搞情报。但是指导“行动”还是可以的,所以处长也算“实至名归”。但“行动”不是我们这回的主题,就先按下不谈。我们谈谈处长。

 

  录音里的那个下午是一个盛夏的下午,我学校里放假,放了学我便带着大包小包来局里。在经历以上谈话后,来到他在局里的办公室,慢慢地把背来的所有东西都靠着他办公桌小心地放好,尽量避开那些摞在地上的文件。尔后开始做处长给我布置的数学作业,顺便打量一下他的办公室。深色的窗帘上有一层奶白的纱,这和他学校的办公室很像,这样的窗帘,拉上以后,让人在走廊里望去,就好像整个室内都沉浸在奶白色的凉凉的雾气里。家具都变得朦朦胧胧的,晚上的时候开着灯,坐在屋里的人有些棱角的五官也变得朦朦胧胧的,在冰冷的夜里的冰凉的雾里显得有些温暖。

 

  这个垂着眼坐在屋里的人,就是处长。

 

  他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衬衫,灯芯绒的黑灰色的裤子。长发没有扎,只是散着。此人雾里模糊的五官长的有些少数民族的味道,实则不然,他是汉族。但家乡的确不在中原,也许有一点少数民族血统,我不知道。此人坐在那里伏案工作,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有一股民主党派人士的味道。实则不然,他是我党一员,且是搞情报的。不知是因为他像民主党才让他搞情报啊,还是因果相反。

 

  那天换我坐在屋里,他轻轻地开门进来,看见我在认真做题,像所有长辈一样对认真学习的孩子满意的笑笑,看见我在对答案,靠近我,突然开口:错了几个啊?

  也许是职业习惯,他走路没有声音,所以声音突然在我脑后出现时,我正全身心地投入在题目里,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处长在我背后低低地笑了,拍拍我的背。我很快就缓过来,回过头给他说:老师,我还没对完。

  “有不会的问我。”

  他撂下一句话,便坐在我对面,扫扫椅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开始在打字机前噼噼啪啪地工作。那些英文字母随着打字的节奏缓缓地在纸张上一个一个的出现,我停下笔来,问他:“局里最近在查案底么?”

  “是啊。”他停了停,抬头回答我。

  “我感觉刚刚查过,虽然都是去年的事了。查这么勤有用吗,感觉这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他想了想,给我讲了几件在食堂吃饭时听到的传奇故事,如查案底的小姑娘细心检查下发现了对方的线人,或者是几个成分有问题的人因此丢了工作。我只是当志异故事听一下,感觉可信度不高。也不了解其中审查标准。我给他讲,感觉这就像到了学期末,老师把违纪最多的同学留下罚干值日,只有那些平常品行端正的同学会留下,真正违纪最多的的那一个早就跑了。才不管这一套。

  他笑了笑,为这样少年的比喻不置可否。我知道,即使如此,还有不少人为这每年例行一回的检查造假。

  “都是怎么查呢?”

  “我也不是人事部的,我不是很清楚流程。大概就是翻翻档案,看看履历,或者还有一些我们不知道,他们也不方便透露的手段。但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他们每年总能查出来些什么。”

  “只查案底么?还是履历也要查?”

  “我也不清楚呢。”处长摇了摇头:“和我们关系不大。”

  我沉默了,他虽然说和他关系不大,但还是不能阻止十六七岁的我四处联想。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和处长没关系。他沉默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起身给我倒了一杯冰水。我停下写字的手,看着这些冰块在玻璃杯里浮浮沉沉,幻想着是不是从走廊上看,我也融入了这片牛奶一样的雾里。眼前的玻璃杯壁上淌下了水,在桌子上印上了一个浅浅的痕迹。

  

  他和我,不如说他和我们家有些过节。所以说“和我们关系不大”,并不是真的关系不大,至少他有案底。但是不一定写在履历里。大多时候,这种事情我们互相闭口不提。毕竟人际关系就是这样,复杂的叫你说不清。但是此事导致我也总是在很多孤独的深夜里怀疑命运,说来也难以形容。在高中生的八人寝室里,望着天花,脑内在睡前进行思维的奔逸。刚从数学题离开,就开始不自觉地通过一大串联想,开始进行对于命运的怀疑。此刻就突然对这个正在走廊上拿着手电筒往里照,查你寝的人生出一种原始的,强烈的恨意。也许是这样拿手电搜索的画面激发了记忆里某些的片段,导致这种感情来势汹汹,难以一时间原谅。就像是喝下第一口烈酒的感觉,仔细品尝才发现其实也不只是呛。

  这么多年以后才明白,那时不只是恨他个人,而是恨一种命运的胁迫。人生里的转折不管前途是否比以前光明,但是毕竟是被迫丢失了很多东西,增加了很多很多噩梦的素材,很多很多一夜长大的理由。就像生活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管这些变化是好是坏,你都想让它再回到以前,尽管不可能了。

  其实造成这个变化的原因有很多,但是这样分析就太过理性而无处发泄。最好的手段,便是把这样的情感都归咎于某一人。实在是最简单的方法。说这么多,是因为这次查案底。肯定会查到某处六七年前的案底,但是大家都会选择视而不见。这么多年了,我也早就选择视而不见。出于很多说得清和说不清的原因。

  由此就想起,处长刚来我们局的时候,我对他怀有极差的第一印象。那时候我已经懂事了,我刚放学,站在人群中间。他五十出头,两指夹烟,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人一样,有些驼背,但因为他不算矮,所以并没有显得很不好看,反而因此有些收敛之意,让人看了很顺眼(但那个时候我看他什么都不顺眼)。我从他身边经过,闻到那种挥之不去的烟味,皱着眉朝楼里走,闭上眼,回忆刚才眼中的画面:众人在孩子眼中冠冕堂皇的握手微笑,大家都好像不计前嫌一样,不知是装作大度还是真的大度地和他微笑握手。他从车上下来。穿着月白色的衬衫,吸着香烟和众人客套。我咬着牙上楼去,到窗前站着,悄悄地从窗里望下去,从心底生出一种无力的钝痛,想象他们在他的档案上盖上又一个鲜红的、血一样的章,很难想象,为什么档案上白纸黑字的事情在大家心里就这样轻轻地像烟一样抹去了?

  他们总是说:处长是个聪明人,好像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那时他靠在车门抽烟,抬头看见我在阁楼上看他。我发现他也朝我望来,没有躲闪对方投来的目光,而是故作成熟地平静地望着他。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朝我敬了个礼。说是似笑非笑,因为他眼神朝你投来笑意,但嘴角确实绷得笔直。按理说这样的笑容要不就是让人觉得很虚伪,好似不怀好意,那些街上的扒手面对条子,最容易露出这样的笑。要不就是很自大,轻蔑地看着人,居高临下,像看他院儿里的狗。但是处长这样看着我,我实在想不出来是以上的那种。姑且把他归为第三种:搞情报的。果然,有人天生就是干这行的。

  某次在谈及此事就是此后多年,那天我和处长下了班出去喝酒,这是一次有些私人的聚会,所以我喝的有点多。回去的路上,我和他并排骑着车,夜风迎面吹来,但是是温暖的,轻柔的,像是夏天的电扇给人解不了暑一样,这样水汽一样的风也吹不醒酒。我们边骑车边聊天,我们聊了很多,突然谈起处长的工作素养,我说,他们都说“你是天生干这行的”突然就想考验考验你。处长笑了笑,问我:什么?于是我就问他,记不记得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都忘了我给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没想到他真的记得,想了一会,把那句实在是很普通的话告诉我。我有些惊讶,转念想了想,不愧是有多年工作经验。但是因为我忘了,我也没法考证他说的真假。

 他说,我给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爸叫你去开会。

 我有点想笑,他又问我记不记得他给我讲的第一句话。我给他说,我又不是天生就是干情报的。说完觉得有点不妥,便修正到,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这个天赋,按我爸的看法,我肯定是要跟着他干的。

  处长笑了,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我想了一会,又补充说:“我不记得你给我讲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但我记得,我听见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朝我回头,发出了一个疑问含义的音节。

  我叹了口气,告诉他:“是‘算了,别追了,省省子弹’。”

  等讲完后,我便握着自行车把耸了耸肩,无奈地摇头笑笑。

  我听见他也在黑暗的路上低声地干笑了两声,其实我们很少说此事,尽管每次局里查案底我都会想起来。但毕竟中的种种好事坏事利益纠葛感情纠纷太过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由此生出的大多数感情,我们彼此间都是隐而不发。

  那天,我们在夜里朝着有路灯的路口驶去。那盏好似是整条街唯一的路灯,远远地就把自行车的影子拉得老长,不知道为什么,这句梗在喉头的话就很需要被表达。但说出口之后,我们也没有在这样过于安静的气氛里沉默太久。因为车很快就驶到了要分开的路口,他偏转车头,朝另一个岔路驶去,温柔的风把他的长发吹散,气流从我耳边轻轻掠过,带来他轻轻的声音,听见他轻轻地说:谢谢。

  我张开手指,去刹闸,把车停下,用脚撑着地面。我远远地看着他,也对他说谢谢。由于离的太远,我知道,我的声音很难传到马路另一边,他只能读出我的唇语而听不见我的声音。但还是在路灯下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朝他摆了摆手,他也把头扭过去,提高嗓音,回了我一句:“再见。”

  “好吧。”我接着高声回答他:“那明天见吧。”

 

  时间再回到我十七岁的那个暑假,其实我也忘记了对话之后的情节,唯一保有的记忆只有录音里的一小段。但我总还想讲点关于处长的事情。所以哪怕是虚构什么,也要填补一下记忆的空白。就怕是在棉花的枕头里填上了稻草,就怕人一枕就枕的出来。但现在我想,无所谓了,反正这些事都是过去式,我可以随便说点什么,反正这些事的真伪不得而知,反正大家都不记得了,都难以考证。只要盖上了属实的印章,档案里的履历就永远可以属实。但是我实在是一点都想不起来,所以决定再听一盘录音。

  

  “你什么时候下班?”

  

  “这不已经下班了,怎么了。作业做完了吗?”

  

  “我不想做了。算了,我说你局里什么时候下班?就是你什么时候——”

   

  (录音终止)

 

   录音到这就结束了,只录了三句话。录音里讲话的人就是处长,他正在我面前抽烟,认真地在打字机上打些什么。我向他要一支烟,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给我。我接过烟,他没有给我火。我把烟含在嘴里,也没有再朝他要火,只是嚼着烟的滤嘴。支着头看向前方。拿着笔杆在练习册上写下一个个算式,胳膊上撑着的头渐渐变沉,像塞进了陨石一样。还好,一开始还是陨石,但后来就好像塞进了小行星,月亮,火星云云天体,总之大脑被氦气岩石等充斥,难以运转。我平常躺在床上,要努力半夜才能真正陷入睡眠的虚无,但学习让睡眠从未这么轻易。我嘴里的烟已经被我咬得不成样子,还是在一阵恍惚里掉在了地下。我因此清醒了一瞬间,但还是没抵挡住困意的席卷,手里的笔在练习册上画着不知名的曲线,我想等清醒了再看,肯定酷似一幅抽象作品。

  我做梦了,我一旦在做题的时候睡着,大脑就会做很可怕的梦来惩罚我开小差。譬如数学考试,处长给我监考,发现我一个题也写不上来;譬如“行动”时被揭发;譬如夜间和同学们坐在宿舍的床上研究54号文件(即打扑克)被处长的突然射进的手电光照的一清二楚;再譬如处长的档案上白纸黑字的案底......

  不管什么,我醒了。而且发现处长正坐在对面看我。我赶紧坐直,抹了把脸。这时窗外响起了蝉鸣,我透过奶白色的纱质窗帘朝窗外望去,发现不只是从走廊朝里看,从屋里朝外看,也可以让窗外的景色也因这层纱好似浸在潮湿的凉雾里。这时处长悠悠地说:这蝉叫的有点烦人。

  “为什么呢?你不觉得这样很有生活气息吗?”

  他笑了笑,掸了掸烟灰,我发现是他又点了一根。

  “平常没事的时候觉得挺好的,但是心烦的时候就觉得很嘈杂。”

  我沉默了一会,问他现在的烦心事是什么。

  “工作啊,今天很忙。”

  “是学校里的事吗?今天我们放假不是,职工肯定事很多吧。”

  他想了想,告诉我,都有吧。

  我抿抿嘴,站起来,走到窗前伸手将窗推开,夜风和月光像牛奶被倒进碗里一样倾泻而入。我回头,朝处长要烟抽,他没再给我,而是反问:你不是抽过了?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你没给我火。但这句话也只是止步在张了张嘴,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我想,不只是因为学校明令禁止不准抽烟,而他还是我的老师。但是原因很复杂,我也解释不了。只是没再回话,我靠在窗边,转过头来问他:今天我可不可以跟你回去?

  “你不回家了?你东西怎么办?”

  “明天再收拾好了。”

  好吧。他点点头,起来把屋里的灯熄了。霎时屋里温柔的光消失了,只剩下清冷的月光和清冷的烛烟。处长站起身来,把搭在椅背的皮夹克拎起来,纫上袖子。我直起身来,问他,这就忙完啦?

  “明天再忙好了。”他打开门,示意我跟上。我经过办公桌时才发现,睡眠时掉在地上的烟消失了。

  我走到门边,他伸手揽住我的肩。我穿着短袖,他的皮夹克的袖子凉凉地搁在我的后脖颈上。那时我还比他矮一点,在车站等车,我和他并排站着,发现他靠着我站的很直,低着头像在办公室里一样垂着眼在灯下吸烟,光将他的身影概括成浓重的一个黑点。他驼背的习惯好像在夜晚里被剥夺了,在此之前,我还不知道夜色还会剥夺人的习惯。在我对这个问题继续深入思考时,处长拉了一下我的手,我抬头,迎面而来刺眼的强光射入我的视线,我眯起眼,在万丈光芒里看见电车朝我们疾驰而来。他拉着我的手上了车。不等我从背包里掏钱,替给我买好了一张票。我们找了两个空座,紧挨着坐在空旷的车里。他又挡着风点了支烟,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烟味就是这样积攒而来的。看来夜色并没有剥夺他吸烟的习惯,还是电车里的灯又把这个习惯从夜里赎来还给了他?我不知道。

  我跟着他回了家,他掏出钥匙,我跟着他进门。陪着他在床上坐着,处长弯下腰,从床底拖出来一罐奶粉,他打开,白色的烟在空气里飞散。他抬头,问我,喝吗?

  我不喜欢喝奶,更不喜欢喝奶粉,但被他这么一问,我忍不住点头,看他把奶粉磕在一个搪瓷缸里,从暖壶里把热水注入,顿时白色的奶粉化开在蒸汽里,飘出一股人造的奶香。他递给我,刚想说什么,我便端起缸子来准备要喝一口,结果水蒸汽汽化后一涌入鼻腔,我突然间被烫了一下,赶快放下缸子表情扭曲。处长看着我叹了口气,说:刚才就想给你说烫,叫你慢点喝。

  我捂着口鼻,痛苦的朝他摆摆手,处长无奈,用毛巾浸了冷水递给我,我敷了一会,觉得稍微缓解,才开始小口小口的喝奶。我才发现他家里的窗帘的也是墨绿色的,外面罩着一层纱。与别的地方不同的是,这次被拉上的是那层墨绿色的窗帘。隔绝了外面冰凉的月光,也把室内温暖的烛光保存,让它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温暖地游荡。处长脱下了皮夹克,月白色的衬衫,灯芯绒的裤子。他换上睡衣,丢给我一件很长的衬衫。我把所有衣服脱下来,和他的放到一起,赤着腿钻入这件柔软的衣服。这个夜到这里就结束了,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灭了的蜡烛灰色的烟在飘散,我的胃里盛满了温暖的牛奶,风吹起厚厚的窗帘,蝉叫的依旧很响。

  我闭上眼,试图让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陷入柔软的床垫。小声地说,谢谢。

  

  其实这个夜有几分虚构或全部纪实,我也不得而知,反正我知道大家都不会对过去的事情太过追究。大家都好像释怀了所有纠结的感情一样继续生活,好像绕成团的毛线被一剪剪断了而不是解开,总之就突然无疾而终一样解决了。一瞬间大家对这些事好像一下子就忘记了一样。这就是我对往事的看法,也就是说,白纸黑字的案底就这么像烟一样散去了。

  现在我还在局里工作,依旧在搞情报,偶尔“行动”。又到了一年一度查案底的时候,我在冰冷的办公桌前,像小时候写数学作业一样,虔诚的用一只手托着下巴,这就像是个仪式一样,表示我随时准备入睡。但也只能强打精神,对着人事部交上来的几份有问题的档案一页一页翻开,渐渐地,地球、月球、太阳系,甚至银河系等等大小天体一股脑地蜂拥进我的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支撑不住,陷入了睡眠的世界。

  就这样维持了一会后,我模糊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处长的名字,我猛地坐直,看到他第一页的档案上,有一半都被泛黄的纸覆盖着,像上个世纪的产物,字迹也很模糊,照片也有一半是模糊的。我只好站起身来,去问调档案的员工,这份是怎么是手抄的,不能打印吗?而且上面怎么也没有盖那个局里要求的“已查实”的章啊。

  他给我说打印机坏了,打印不出来。我又问他是谁抄的,这些内容和本人不符啊。

  他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我对此十分怀疑,不信这个邪。便拿了桌上的U盘去文印室,插到电脑上,调出处长的档案,第一页大部分是空白的,只有几行铅字紧紧地排布着。我按下打印按钮,一张纸从打印机里进入又被吐出,我拿起那张温热的纸,发现上面居然被填满了内容,我扫过去,发现全都是处长的没有出现在履历上的那段履历。重复着,填满了每一处空白。我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用力扣开打印机的后盖,惊讶地发现里面被塞满了纸。我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拿出来,但这些纸好像取不完一样。于是便干脆直接把打印机整个翻过来,不断拍打着它。那些纸也随着我的拍打,源源不断的从里面掉出来,铺满了整个地面。我在一堆揉皱的纸里蹲下身去,怀着疑惑和莫名的恐惧展开其中一张,发现上面在褶皱在正中间有一句话,是我非常熟悉的字,写着一句“好久不见”。我又展开一张,发现是同样的内容,我不断地展开,不断地阅读,上面都只有这一句话,是同一个人写的,有着重复的署名,我仔细辨认,发现署名是:

  “贾诩”

  我猛地站起,攥紧了手中的纸片。顿时低血糖一般的眩晕笼罩了我,耳鸣像爆炸般骤然响起。我眼前瞬间陷入了黑暗和缺氧的朦胧,挣扎着想要睁开双眼,四处没有东西可以扶,我只能仰起头适应脑供氧不足的窒息。然而一片嘈杂之后,再睁开眼,视线里却便是熟悉的办公桌,桌上的蜡烛还没有熄灭。我手撑着头,看着摊开在桌上的几份档案,不知道因为上班时间因为打瞌睡,遭到了惩罚,又做了可怕的梦。还是经历的这一切,都是一个虚构的朦胧的梦。

  如果这样的话,我想赶快找出处长的档案,擅自替他补写上自行车,路灯,电车,奶粉,牛奶一般的雾里的办公室和月白色的衬衫。在他的档案里像写小说一样,为在他人评价里写他写一句:

  “这个垂着眼坐在屋里的人,就是处长。”

  然后我要赶紧盖上“已查实”的红色印章,因为我知道,不管是谁的履历,只要被按上这个章之后,所有案底都可以被抹去,所有不知真假夜晚都可以被证实。有些字会像烟一样在纸上消散,尽管它们还被人们牢牢记着。有些事则会变成铅字,填满档案里每处空白,尽管他们的感情其实是像热牛奶和冷雾一样悬而不决。

  今夜,我突然因此就有些想一个人,所以我想放一段录音,回忆一下他以前在我们局里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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