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为这点平常的小事,
动感情。
轻轻点一点头你就走吧,
既然很多时候都淡淡过去了。

太平世界

bgm-七尺之下

  这是一条定时发送。

 “我上大学的时候躺在双层的宿舍床上,我睡上铺。凌晨时闭上眼偶尔会有苍蝇贴着脸飞过。那时候我还会被吓一跳,然后睁开眼望着惨白的天花映着阳台植物的影子,秋后的蝉鸣声死一般叫着。我知道这就是无梦的夜晚。”

    司马昭已经死了,死在了公司酒会上。当闪着红蓝灯的救护车开来时,医生说针已经扎不进去了。只能电击,但是电击之后也没有救回来,就当场宣布了死亡,遗体抬去医院太平间,家属去收拾遗物。

 现在是清晨四点钟,贾充在医院走廊上看着自己的手腕,这是刚刚被司马昭抓着指向某个人的一只手。现在那个人就和自己并排坐着。司马昭死后不到一个小时,酒会大厅里就瞬间空荡荡,剩下孤单的残羹冷炙等待被倒掉,成为泔水。而医院里外却瞬间围上了黑色的人群。夜晚的霓虹已经熄灭,清晨的阳光还没有升起。在这短暂的几个小时里,人死就好像真的是一眨眼的事情。

  他在仍然亮着灯的走廊上小心的打了个哈欠,今天晚上他回公司整理司马昭的遗物的时候,在他的抽屉里发现几封信。信上没有署名(也许是遗嘱什么的)。他知道自己也没有权力拆开,于是将它们都一并交给了司马炎。这却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无聊写的没人可寄的几封信。但他们现在已经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只有模糊的内容还能记起。

  而现在他交出去的那几封信就在司马炎手里,青年人正坐在自己身旁静静地读着它们。在走廊上站着坐着的这些人都一夜未睡,眼下浮出憔悴的深青。贾充坐在冰凉的长椅上,微弱的蝉鸣从窗户里传进来。他抬眼去望了望前上方悬挂着的青色的牌子,白色的字亮着,上面写着“太平间”三个字。现在那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灰色铁门敞开着,贾充前倾身体,朝着那深不见的的黑暗望去。幻想着,那个盖着白布的人影出现在自己视线之内的某个方位。

  他环顾四周,然后站起身来,瞬间熬夜的窒息感笼罩在了他并不年轻的心脏上。他观望着这些一言不发的人:王元姬头发都没有梳,还穿着居家服。而他和司马炎也还穿着酒会上的那身衣服,没来得及去换。他心头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感情,他很想找个人去安慰他,告诉他“节哀顺变”“不要哭了”。然而贾充环顾四周,看到人们面目憔悴,一个个表情凝重,但是却都没有一滴眼泪。他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去安慰,于是只能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暴露着青色血管的手腕。

  他突然很想抽根烟。

  但是医院肯定不能抽烟,他便低声讲了一句“我去抽烟”。于是朝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推开门之后发现房间尽头居然还有一个小阳台,也许是专门给他这种人抽烟的地方。他便走去阳台点上烟,这时天光已经微亮。天上飘起了初秋的细雨。他从这里向下张望,看到陆续赶来的黑色轿车,和打着黑伞的人。他们被警卫拦住,也许被被告知灵堂的位置。于是又开车离开了。这样来往的黑车黑伞像是散在天空上的鸟,来了又回的飞去。后来兴许是有人(可能是荀勖)发了通知,便没有人再来医院探访冰冷的尸体了。要么就回家去,要么就去灵堂继续等待。

  贾充手里夹着烟,烟灰从他指缝间落下。现在那种奇怪的情绪还没从身体里挥发。他有些困倦了,深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后,甚至萌生了一种下去看看的荒诞念头,兴许可以谎称某个人脸上的雨滴是泪水,然后告诉那个面色凝重打着黑伞开着黑车的人:“不要哭了,节哀顺变...”

  这些杂乱的想法短暂的占据了他的大脑,然后又被困意统统冲散。他正要沉沉睡去,在这沉重的上午短暂的补个觉。司马炎却推开了身后的那扇门。他看见贾充靠在墙边抽烟,和他交换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眼神的眼神。贾充看到他朝自己走来,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句“节哀顺变”到了嘴边,到底是绕了个圈儿又咽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这句话不值得给司马炎讲。但是不值得给他讲,还能值得给谁讲呢?

  司马炎走到他身旁,贾充习惯性地从口袋里迅速掏了一支烟,用打火机给他点上。司马炎有些僵硬地看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举动,也什么都没有讲。他只是把烟接过,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向惨白的空中吐出长长的烟雾。

  贾充看着这些烟雾散在空气里,飘向远方。这让他他突然想到了那个阴天的早晨。也是一场葬礼之前,那时候曹髦刚刚死去没多久。司马昭和陈泰正在进行一番谈话,然后就是司马昭做了一个民众们口中所说的坏人做的决定,陈泰压低声音立刻反驳。

  他也是在阳台抽着烟,正在删去自己给楼下喊叫着的大骂着押上警车的成济发的那一条“当然是杀了”的短信。然后顺手把这个号码从通讯录中删除。成济的叫喊在他耳道里左冲右撞,就是无法离开,久久盘旋不散。

  接着,他脑海里也无可抑制地出现了虚构的着曹髦尸体的样子,和想象中的陈泰追着曹髦的救护车奔跑的场景。这两个场景在他脑海里重叠,静态和动态穿插着,配上成济绝望的愤怒的喊叫,在他脑内构成诡异的画面。

  陈泰的身影在他脑海里都跑出了残影(他当然追不上救护车,也许在外人看来只是朝着某个莫名的方向在人群中奔跑)。至于这个场景为什么会一直出现,只是因为贾充不知道从那里听说,他有追着救护车跑,还听说他跑得很快,而且一边跑一边痛哭。

  当然这些都只是道听途说。他不知道陈泰真的有没有这么做,并且觉得他应该不会这么做。

  但是贾充听见他和司马昭在讨论怎么处置自己时,确实是一字一句真实“听说”的。他在屋里,那两个人在门外,只有薄薄的一墙之隔。在外人看来,这是两个恶人狼狈为奸在使一个好人绝望。

  贾充知道,陈泰这些话是故意说给他这个幕后黑手听,叫他故意听见心里发虚。而且贾充也确实害怕。于是他闭上双眼,点上一支烟。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强迫自己把两个人的谈话剥夺去“话语”的意义,变成单纯的“发声”。

   也是正在他马上就要忽略对话成功睡着的时候,司马昭突然推门进来。贾充听见声音,瞬间惊醒过来,他发现手上的居然烟还没烧完,还剩下一个寂寞的火星在指尖岌岌可危地闪烁。司马昭看着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抽了一支烟叼到嘴边。贾充便马上凑过去,用自己烟头上残余的火星为他点着那根烟。

  烟雾瞬间从他们两个紧凑在一起的发顶前升起,一直飘到天上,散在晨雾里,辨不出什么形状。但它们不像云,万万水汽凝成一个固定的形状。它们只是空气里微小的有害的致癌的尘,风一吹就不知道飞到哪里,让谁吸了这口二手烟。

  出殡那天贾充没去,听说那天早上下了一阵太阳雨,接着就停了。黑色的轿车上带着白色的花排成排地在街上压着,霸占了整个公路。灵堂门口前站着许多打着黑伞的人,有主谋,有帮凶,也有痛哭的好人。

  但没有他这个刽子手。因为他在公司照常上班装作没事,而司马昭在灵堂失声痛哭装作崩溃。只是手边放着那个下午还满着的烟盒子里,现在已经空空荡荡。晃不出声音,只好让它投身垃圾桶。

  

  “梦里有巨大的蝴蝶从眼前飞过,飞过一排排雾蒙蒙的太平天空,没有雷暴。我知道睡着了就不会被苍蝇吵醒。但是现在我还是醒了,现在是凌晨四点,我去卫生间想要洗澡,听见几声蝉叫。好像和夏天的时候不一样,像是只有一只蝉还在叫。我突然不想打开淋浴,怕水声太吵,剥夺了我的听觉。”


  说实话,贾充也幻想过司马昭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是被树敌多年的人暗杀一枪爆头,还是老死在病床上打着救不回来的点滴,带着徒劳无功的呼吸机。他这么多年见过太多意外死亡了,也目睹了无数大小事故。他还记得多少年前那个春节,城市里刚刚有流动人口归来。贾充开着车赶往火车站,人流很少。大街上只剩下冰冷的钢筋水泥,只有红绿灯还在夜里照常亮着,有种空城的感觉。街上还有薄薄的雪,加上埋在雪里的暗红的爆仗皮,像是洒在地上的干了的血。司马昭和他打着电话说着钟会和卫瓘,贾充车开得很快,在一个差点闯红灯的路口猛踩刹车。

  刺耳的声音也许是传到了电话那头,司马昭沉默了一会,轻笑着给他说:你不用开这么急,火车不会晚点,人也跑不掉的。

  贾充咳嗽了几声,接着小声讲了一句“抱歉”。在这时候天上又开始下雪,雪飘到车玻璃上模糊了视线。贾充忙着打开雨刷把雪清掉。然后擦掉车窗里生出的雾气。他们俩一时间经历了好久的沉默。等贾充忙完,刚想给司马昭回话的时候。却只来得及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刚才去...”就发现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挂断。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似乎是刚才发来的短信:

  好好开车。

  在贾充之前的印象里,钟会本来就是个危险人物。等他还没赶到,钟会就死了。这个事情平息过后,钟会也成为了幽暗的房间里盖着白布的一具尸体。司马昭升了官。

  但是有一夜他做梦了,梦的内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虚幻的世界里司马昭在走廊上快速地向前走着,走向一扇沉重的铁门。他在后面跟着,却始终都赶不上。眼看司马昭就要走进去,他赶快小跑两步,他在司马昭进门前喊了一句:“总监,等一下。”这个无头无尾的梦就结束了。但这个夜晚也得以从一个普通加班的的夜晚,晋升成了发梦的夜晚。

  其实那时候司马昭已经是总裁了,那天晚上贾充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缓缓清醒,脸上已经被印上了睡眠的印子,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刚才做梦的事情,又过了好久才模糊地记起来刚才都梦到了什么情节。那时候天还没亮,身边加班的同事依旧在发光的屏幕前奋力敲打键盘。 

  贾充起身喝了一大口咖啡,他想,他在梦里这么叫司马昭,说不定是怀念一下过去的时光。过去的日子确实很长,但也真的没什么好怀念。司马昭的脸又在他眼前模糊的出现,他意识还尚未复苏,莫名其妙的念头让他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确已经醒了。

  这时候司马昭却突然开口了,他情绪不明地对大家说:大家都辛苦了,今天别忙了。回去睡吧。

  贾充不由得有些心虚,因为他刚刚打开文档,空白的屏幕一个字还没写。

  

  果然一个人死了以后,他的很多事情都会被大家继而连三地想起来。这种感觉算不上悲伤,但是你记忆里这个人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你没有办法再和他说话。这种感觉是一种突然空落的失去。奇怪的是,生命就是这样。这个人明明还在太平间里躺着,闭着眼,死亡时间也许还没平常一天的睡眠时间长。但是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除名了,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一块石头,一粒散在空气里的致癌的恶毒的尘埃。一个不会说话不会思考的死物,谈及他的一切事件都变成了“怀念”最后的话也都变成了“遗嘱”。

  明天他的死还会上报纸,还有很多人会暗地高兴,很多人也会无动于衷。还有剩下几个人面容憔悴眼下青黑一夜未睡。

  人死真的是一眨眼一瞬的的事情。贾充想,昨天这个时间他还在和自己谈论刘禅的事情,打点着晚上的酒会。而今天他就死了,他的一生结束了,医生说了“抢救无效”已经成为了盖棺的依据。而现在贾充只能和司马炎谈着死者以前的事情。他最后一点温度留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现在应该已经消失殆尽。最后一个眼神定格在了他儿子身上,现在也已经成为了虚影。

 天色越来越亮,红色的太阳已经在高楼之后露出来一角。在狭小的阳台上,司马炎给他看了那几封信里的其中一封,贾充克服困倦,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那里面写了他最简单的、最基本的、含有感情最少的遗嘱:司马炎成功被选为继承人,贾充也被赋予了极大的信任。

  他想死人赋予的信任不是太轻就是太重,难以承担或是一文不值。因为这个人已经不在了。好像这样的信任就成为了一种神秘的力量,是一种比他活着的时候更诡异的力量。

  但是贾充想,即使这样的力量也不能支持他(而且他也不会)再杀一次曹髦了。

  在这时司马昭的眼睛又突然出现了。贾充一晚上没有睡,他也不年轻了。疲倦和紧绷的精神让他突然头疼起来。并且继司马昭的双眼之后,他眼前紧接着出现了钟会、陈泰、诸葛诞、司马师等人的双眼。他只能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再次深吸了一口手中不知道是今天凌晨的第几根香烟。

  

 “在半夜里,我突然觉得,大多数时候感情就像迷宫。感觉路走了很远,却越来越接近起点。有时走了很久很久已经很累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不知疲劳的精神,一直让人在这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行走。像是在螺旋里反复迂回,快到了出口又得重新开始。”


   司马炎已经抽完了烟。他看着贾充靠在墙边,还在朝已经不会再有黑车开来,也不会再有打着黑伞的人走来的楼下张望。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只是朝他低声讲了一句:“节哀顺变。”

  此时贾充正在看着远方的太阳出神,听到他讲这句话顿时一愣。便赶紧把手中烟头扔在地下踩灭,抬头看着司马炎的眼睛,堆积一晚的情绪瞬间上涌。他本想沉默,但是回复的话却已经脱口而出:

   ...您才是。

  天色已经很亮了,化妆师已经给那具白布下的尸体整理好了遗容,也把他套在了毫无美感的寿衣里。在黑色白色的西装里,只有被送别的人身上才有权装点彩色。空旷的灵堂里寂静无声,不像某年某月,没有谁哭的要断气一样。

  秋天的雨又在这时候飘了起来。每个人都没有说话,大家沉默地看着尸体被运送到火葬场。司马昭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没有人认识他,他度过了一个孤独的夜晚。黑白色的灵堂上大家都看着他各怀心事。他在灵堂里度过了一个沉重的白天。死亡的悲哀在这时还没有真正的笼罩上来,现在只是埋下一粒种子,要等到多年后才发作上身。

  贾充也已经跟着人流走出来,他站在灵堂门口,打着黑伞。他觉得这样的场景好像那次他没有出席的葬礼。他现在不知道未来会经历什么,也不知道未来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他。不知道会被调离中央派去南方出差,也不知道会为女儿出嫁而发愁,不知道夕阳亭下某人的送别。未来要经历什么他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在未来的这些事已经发生,或者是还没有发生的好多个无梦的夜晚,他都想祈求上天再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回到那个和司马昭在阳台用余火点烟的下午。让他看清楚,烟雾散在空气里,到底是什么形状。

  

今年的9.6纪念(()想到什么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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