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为这点平常的小事,
动感情。
轻轻点一点头你就走吧,
既然很多时候都淡淡过去了。

日日逗留(下)

  走?

  雷狮低下头,把从帕洛斯手里接过的烟点燃。
帕洛斯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点了点头,抄着手跟在雷狮身后。他踏着雷狮的鞋印,绕过一个个陌生的路口,在一棵遮天蔽日的树下,他看到停放在车棚的一辆车架子已经生了锈的自行车。
  太阳在树后缓缓升起,雷狮把自行车钥匙捅进锁孔里,随着几声金属碰撞的响声戛然而止。沉重的锁链轰然落地。帕洛斯上前把车锁捡起来,熟练地放到车筐里。
  他认得。这车自己骑了五六年,是在雷狮不辞而别后,成为楼道里的一夜间失踪的失物之一。帕洛斯在车棚的阴影里站着,看雷狮把车吱呀作响地推出来,清晨的阳光卷起懒倦的尘土,很快在风里四散开。
  帕洛斯跟在雷狮身后,看着他推车出了车棚,就下意识上前,坐在他自行车后座。
  可说实话,他坐在雷狮后座那一刻就觉得不妙。他后悔不已,其实自己大可不必和雷狮同坐一辆车。这些车中任何一把锁,他都能打开,然后卑鄙地骑上就走。完全不用在雷狮后座尴尬的坐着,也就避免他看着雷狮后背凸起的蝴蝶骨心不在焉。

  但现在后悔也晚了,帕洛斯只能被雷狮的嘴里吐出的二手烟荼毒,然后看着这些烟雾从车前一直飘到后。帕洛斯咳嗽着,昏昏欲睡。

  看着这样的景象,他突然百无聊赖地想起,他的确是在和雷狮遇到后开始抽烟的。但却不是雷狮教的他,也并非自学成才。教他(其实也只是看他第一次)抽烟的,是同一个乐队的鼓手佩利。他是个甘肃来的黑户,起初是被买到这里在一个黑作坊当童工,但不知凭借什么高超的方法侥幸逃出。接着经历了谁都打听不到的云云,最终投奔了和他只有一面之缘的雷狮,和帕洛斯一行人相遇。
  帕洛斯一直觉得,他一根筋,鲁莽无才,非常好骗。却有着西凉汉子独有的血性。以至于他老是忘了对方的身份,总觉得他早年服过兵役。
  至于第一次抽烟,他记得,那是一个很热的夏天,在午夜火车上,前往不知道这次巡演的第多少站。
  巡演是一个很消耗体力的事情。夜里,帕洛斯已经一天多没合眼。但他一闭上眼意欲入睡,火车在行驶中的上下起伏就异常明晰,让他不得不保持该死的清醒。帕洛斯无奈地睁着眼看着上铺的木板,疲倦又毫无困意。同在下铺的雷狮用后背对着他,不知睡着没有。
   他在无数次自我催眠后叹了口气,终于翻身坐起。就在这时,办了假证才得以冒着极大风险乘车的佩利从上铺探下头来,帕洛斯看着他的长发垂下来,咧开嘴,发坏的拽了一下。
  佩利用气声大骂了句脏话,还朝他啐了一口。帕洛斯哂笑着躲过去。佩利就这样探着头。帕洛斯看着他倒立的脸不禁还想笑。对方也不再计较,而是问他,你抽烟不?
  好啊。帕洛斯看着他翻身下床,自己也趿拉上拖鞋,跟着佩利穿过深夜卧铺里熟睡的人群。穿过汗臭、脚臭、翻身声和震耳欲聋的鼾声,来到卫生间。佩利熟练地掏出烟盒,从中磕出两根烟,把其中一根点上,递给帕洛斯。
  帕洛斯接过来,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没有咳嗽也没有被呛出的眼泪,他说,佩利,这是我第一回抽烟,你信不。
  佩利笑了,笑声很大,听起来很爽朗,甚至有些傻气。帕洛斯有种错觉,他觉得佩利笑了很久,实际上对方只是笑了几声而已。
  等他停止了大笑,也深吸一口手中的香烟。他没有直面回答帕洛斯这个答案模糊的问题,而是一反他平时智商掉线的做派,只是笑着问帕洛斯:你再来一颗吗?
  帕洛斯闻言,低头看着在两指间闪烁的火星,抬头看着佩利的脸在烟雾里模糊。他摇头,说:嗨。谢了,不了。
  佩利靠着紧闭的窗,没有继续和他谈烟的问题。两个人抽着烟沉默了很久,佩利又突然开口突然调转话题,他问帕洛斯,唉,你觉得我人怎么样?
  还成。帕洛斯掸了掸烟灰,拍了拍佩利肩膀。接着说了一句河南话:
  “傻狗。俺可待见恁了。”
  佩利听着傻笑一声,又追问他:那你觉得雷狮老大呢?
  帕洛斯也笑了,低下头去把剩下的烟掐熄,只是笑着摇头,没有回答。


  “别睡了。”
  帕洛斯霎时从梦里惊醒。一激灵,瞬间睁开眼。恍惚看见雷狮的背影,只见他撑着车子,在一栋楼的单元门前,正扭着头看着自己的脸。帕洛斯赶紧翻身下车,脸上被雷狮的冰凉的手拍过的感觉还依稀残留着。
  他看着对方把车推进单元门,又弯下腰去落了锁。帕洛斯走进单元门,在略微凉爽的黑暗里回身,抬头看着盘亘在楼间的电线,强烈的日光晒的他一夜未阖的眼怎么也睁不开。
  雷狮自顾自地在前面走着,没有去唤回帕洛斯暂时消失的身影。但不一会帕洛斯就在短暂的消失后抄着手跟上雷狮的脚步。看他停住脚步,拿出钥匙,捅开一扇青灰色的沉重防盗门,接着伸手把里面的木门推开,门开了,伴随着它的是年久失修的响声。
  帕洛斯这才抬头,用手去抹模糊的门牌号,立马抹下来一手灰。他听见雷狮在屋里开灯,换鞋。他低下头,捻着手指掌中,从门派上掉落的厚厚的灰。抬头看着哑光的门牌,上面写着:
  203

 他沉吟,把这个数字记在心中。又伸手带上门,闪进屋里。

  雷狮在卫生间里洗脸,刷牙,准备睡觉。帕洛斯走到窗帘下的沙发上坐下,窗帘垂着,遮去了一切光亮和真实。他看着雷狮的背影,不知为何,帕洛斯恍然如失。似乎今天被划成人生中截然不同的两段,他听着电台里的雷狮和看在眼里的雷狮,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可是这一切都是他荒谬的怀疑,他只是和雷狮太久没有见,和一个人久别重逢后,就会生出一种陌生的虚假感来。

  他想到这,忍不住笑了。说是太久,又能有多久呢?不还只是短短半个月,几个星期。但是之所以这么短暂的日子会生出永远的错觉,也许是因为再这样下去,两人就真的生死不再见面了。成为了天空中交错的电线上分离的两段,在楼与楼之间纠缠在一起,却接了截然不同的进户线。
  帕洛斯躺在沙发上,任由意识奔逸着想这些离别和相遇的故事*,他想到短暂的离别,交叉又分离的电线时,大脑开始无法完全控制他的身体。他已经昏昏欲睡,恍惚间听见雷狮的拖鞋踏着水声,脑海里编不自主地出现他一边擦着滴水的头发一边从浴室出来,然后走回卧室的场景。
  然而帕洛斯脑内构建出的这一切幻想,背景都是基于还都是那个已经模糊了门牌的20N号房而架构的。也就是他仍觉得这一切还上演在过去一个月前的生活里,而不是现在这个他躺在沙发上睡觉的,陌生的出租屋。
  他听见雷狮又哼起了《无地自容》,雷狮似乎在小声的,反复的唱着一句歌词,好像他只记住了这一句一样。帕洛斯翻了个身,雷狮去厨房打开冰箱,开了一听啤酒,依旧哼唱着那一句:

“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总究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

  他很困,陷入了虚无的睡眠,没有精力去辨别雷狮模糊的哼唱是真是假,就像他平常说出的每一句虚与委蛇的话,雷狮也懒得去分辨是真是假一样。但是他没功夫去类比这么多,也很久之后才肯真正接受,这个他早已领悟多年的道理。
  再次醒来大概已是中午,窗帘沉沉地压住外界的光,让时间的变化不再这么敏感。雷狮在卧室弹吉他,帕洛斯在沙发上坐起身,打着哈欠听了半天,听出他在弹的是鲍家街的《我真的需要你》。
  不知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他刚醒,雷狮的琴声就停了,接着身影从卧室门口出现。眼下帕洛斯正在喝着桌子上剩下的半杯没气的可乐,看到雷狮出来,向他问了句中午好。雷狮没有应答,只是坐在他的旁边点了颗烟。帕洛斯站起来,想要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却被雷狮一把抓住手腕,不轻不重地摁在了沙发上,去解他的衬衫扣子。

  帕洛斯右手腕有关节炎,被他一扯顿时剧痛。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窗帘,他指节因用力而显出青白色,窗帘也被他攥出一个很深的褶来。他想抓紧窗帘,顺便借力坐起身来。没成想一阵塑料金属碰撞的声音后,凑合着装上的窗帘顶上的吊环终于在挣扎里掉下一个,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帕洛斯还没来得及放手,整张布都在一阵巨响后掉在沙发上了,帕洛斯手里还尴尬拽着其中的一个角,他手肘弯曲,撑在沙发上,半坐着无奈地向雷狮赔笑
  日光顿时倾泻而入,把空气里的灰尘照的一清二楚。雷狮眉头皱了起来,眯起眼去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源。接着从沙发上下来,把帕洛斯手里松松地握着的窗帘布拿起来扔到一边。坐在了帕洛斯的旁边,继续喝着那杯两个人喝了一上午也没喝完的,跑了气的可乐。
  帕洛斯也撑着沙发坐起来,衬衫还敞着。他看着杯里的可乐映在雷狮的侧脸上,问他:不做了?
  雷狮没有回答他,而是伸手随便撕了一张纸,用笔写下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帕洛斯凑过来,看着苍白的纸上的笔记,在心中默背下它。估摸着这是雷狮的新手机号。然而对方的话打断了他脑内的推测,雷狮打了个哈欠,一边向卧室走一边说:我去睡会,这是安窗帘的电话,你给他打过去然后等着。
  帕洛斯闻言苦笑着拿起纸,放在灯光下好似破译什么密码,再转头看雷狮已经走进屋里,不见了身影。他便提高声音回话:老大,我也困啊!
  雷狮的声音从卧室传来:那你就先睡会。
  帕洛斯闻言,接着就仰躺在沙发上,清醒地观察着这个房间。看着挂在电视上蒙了灰的电吉他,想起了搁置的专辑,沉默了许久的乐队,现在四个人越难越凑在一起,好像大家都各奔西东。
  然而现在高三毕业的他,甚至连驾照都没考。他回忆着过去的种种经历,天性使然,帕洛斯对前路的渺茫不抱有任何希望,也从没幻想过多年后这里也会成为另一个20N,也预见不到未来会有无数死了的铜钱草和仅此一条报废的毛巾。只知道还有很多睡不着的夜晚还没有降临。
  他睡着了,在雷狮的吉他声里又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他甚至怀疑雷狮的吉他是他的错觉,在每一次入梦前都会准时响起。
  他梦见了一个拥挤的车站,这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也许只是自己虚构的一个幻想。只记得那天天气非常热,他和雷狮背着吉他去巡演的下一站,在火车站进站口上人潮汹汹,那是还没有排队栏杆和安保人员的脏乱差年代。无数人背着蛇皮袋子,睡着的正躺在候车室做梦,醒了的正蜂拥而出,奔向前往目的地的狭小车厢。
  四周都是和他擦身而过,匆忙赶车的人流。雷狮,佩利,卡米尔已经和他走散,电话怎么也播不通。
  帕洛斯不断地骂娘,他手腕生疼,似乎比每一次关节炎时都要疼。好像无数人群都在他的骨头之间来回穿行,蚕食着他的神经。帕洛斯努力在虚幻人潮中捕捉着一个身影,梦里的感情被无限扩大,他尽力穿行在不断往前的行人里,被推挤而踉跄着去寻找一个“同伴”。哪怕是平时不对付的卡米尔。
  只要是有一个人就好,随便是谁都可以。
  他终于在摩肩接踵的黑影里看到了雷狮的背影。火车什么时候启程,什么时候检票,他们此行要去哪,其他人现在在哪里。这些记忆统统都失去了他的存在价值,在这个世界被全部淡忘。现在,只有他看见了雷狮,雷狮也看到了他的这一瞬间,值得被帕洛斯记住。
  帕洛斯拖着沉重的箱子朝他走去。雷狮站定,看着他朝自己走来,人潮却把他越推越远。帕洛斯皱眉,奋力向前方拥挤着。
  突然,有一只手朝他伸来,像一支箭破开密集的人流。于是在此起彼伏的啧啧抱怨和质疑声里,雷狮一把扣住了帕洛斯的手腕,立刻把他朝自己这里拽过来。帕洛斯看见了自己突破一个又一个向前奔跑的行人,仿佛在熙攘的众人中滑动。
  这一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一切脚步声、汽笛声、呼吸声都消失了。可是人群的议论和咒骂却被无限放大,甚至于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只能看到雷狮尖锐的目光穿越过多少个人的头顶肩膀和脸孔。他们的五官被虚化成一团,只有嘴在一开一合,仿佛刻意让帕洛斯去辨认每个人所说的内容。
  他还依稀能看清雷狮不阴不晴的笑容。这短暂的几米走了无数秒,成为了一个被无限放慢的长镜头。定格的特写镜头一正一反,直直地打在他们瞬息变化的双眼。帕洛斯每一瞬眨眼,每一个呼吸都被捕捉。他心脏的跳动,肺泡的舒张都缓慢地上演。
  他转头过去,他要看雷狮的眼睛,他想一探这十九年的岁月,在其中深埋的无数秘密。但是当他的眼神与雷狮紫色的瞳孔短兵相接的一瞬,突然一切都回复了正常,时间流转地飞快。他眨眼,他被拽着越过一个人,他被绊住,他站稳,他踉跄着前进。

  他又越过第二个人。  

  一切都太快太快。雷狮的眼睛中的密码,他连读都没读完。时间就已经推着他走完了这荒谬的几步路。短暂的旅程迅速的仿佛没有发生过,但是被雷狮握住的手腕却真实的疼,疼得好像脱臼,在短短的几十秒里,帕洛斯的肩与无数人强烈地撞击,又踩了无数个人的脚。直到被拉到雷狮跟前来,那些咒骂和诅咒的眼光依然朝他投来。

  他的手腕还被攥在雷狮手里,万物的声音重新回到他的耳朵里。帕洛斯听见对方问他:刚才干嘛呢?

  帕洛斯疼得直抽气,心脏的跳动声震耳欲聋。他含糊地回答雷狮的问话:

  人太多了啊老大,这么远,我又有什么办法。
  雷狮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把他的手腕放开。


  帕洛斯猛地坐起,恍然间从一个沉沉的梦里惊醒。再回忆,只记得他梦见了以前的事。似乎是某次巡演路上要赶一辆九点启程的火车。他记得还有半小时就检票了,但是人很多,他不得不去寻找走散的乐队成员的事。

  而至于其他的事,就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仿佛记忆被谁盗取了一样。只有手腕的疼痛还依稀残留着。
  他叹气,看着布满划痕的玻璃桌上白色的纸条,从口袋里掏出他昨晚忘记充电,濒临关机的手机,播出了纸上黑笔书写的那个号码,等待着一阵漫长的响铃:
  喂,啊对对对我是之前那个小区的。对,我203的。啊?不是,我是他朋友。麻烦来装下窗帘行不。啥……我自己捣鼓下?啊不行不行环儿都掉了,啊好好好,麻烦了。拜拜挂了。

  他刚挂电话,手机马上黑屏,关机。再怎么摁开机键都打不开了,好像剩余的这点电就是为了这通电话而存在的。

END
*语出曰十

()终于写完了过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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