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为这点平常的小事,
动感情。
轻轻点一点头你就走吧,
既然很多时候都淡淡过去了。

声音

<合志稿件解禁>

 


    遥想分别的时候维鲁特送赛科尔上车,窗外风声很大。但对赛科尔来说他反正是什么也听不见。他笑看着  维鲁特把行李递给他。他背过身去上车,维鲁特问他,你接下来想干什么?
  赛科尔沉吟片刻回答他:“活着。”
  维鲁特看着他的背影,在一阵突然呼啸的风声里朝他大喊:
 
  “你真没出息——”
 
  赛科尔看见维鲁特张嘴了,但风声太大了。他用力打开车窗,匆忙地戴上助听器,也朝维鲁特大喊:“你说什么?”
  维鲁特站在路边,只是摇头看着赛科尔。直到风声终于小了,他才讲:“我没说什么。”
  赛科尔也笑着摇头,趁着车还没开走,他继续追问:“你刚才明明讲话了。”
  维鲁特没有回答他,而是仰着头继续问:“要再见了,你怕吗?”
  “怕什么?”
  维鲁特还要开口,但是发动机突然响起的轰鸣声打断了他即将要说出的话。维鲁特重重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朝赛科尔道别。
  “再见。”
  赛科尔看着窗外,在风声和发动机的噪音里,看着维鲁特的眼睛,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别怕。”也许声音小到他自己都听不见,他只留给了维鲁特一个蒙了尘的口型。就再无其他了。
 
  他磕磕绊绊考上了星城的美院,中间经过无数的打工和被辞职。他在假期时常离开星城。驱车很远,只为来海边兜风。维鲁特本以为和他毕业后就要分道扬镳,没想到兜兜转转还在一个城市里。
  今天赛科尔突然联系他,这时候维鲁特已经毕业两三年了,没有继续读书,成了真真正正的社会人。在阳光下两个人的车铃不停地响着,好像回到了高中暑假一样。赛科尔突然讲:“太苦了。”
  “什么太苦了?”
  赛科尔笑了,在阳光底下回答他:“咖啡太苦了。”
  赛科尔又同他问起大学的生活。感叹还是读书比过日子来的容易。当他半开玩笑地问这些的时候,维鲁特非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大学就是在象牙塔里啊。”
  赛科尔耸肩:“可我不在象牙塔里啊。”
 
 
  但梦也是在象牙塔里。
  夜里赛科尔突然睁开眼,刚睡醒的人在恍惚里望向天花板,他听不见指针在头顶上跳着,却清楚地知道天总会亮的。熬夜的人和半夜梦醒的人,最害怕天亮。而他既是熬夜的人,在今晚,却又是半夜梦醒的人。
指针指向一点三十分。夜还是一样静,没有阳光和咖啡,在一个城市里没有克罗诺。
  什么也没有——
  赛科尔撑着床坐起来,是,什么也没有。他支着腿,想到这个月底就快到了,房租还没交,期末作业还没画完。明天的三餐还是没法儿解决,头发长了又剪剪了又长,不知不觉间练就了剪头发的好手艺。日子过了也是浪费,可还要过。夏天常常下雨,可他连把伞都没有。生活就是这样,常常令人害怕,又都拿它没办法。
  他叹口气又躺下了,管他,作业总会画完,房租总有办法交上。他自欺欺人,嗨,妈的。睡觉睡觉,事情总要解决的。
  他想到自己以前晚上无聊了就去楼下酒吧,点一杯冰柠檬水,要一盒烟。星城没有夜生活,他去的时候酒吧就基本没人了,只有服务员和几个常客坐在窗户边各怀心事,音乐声也显得非常非常安静。他印象里唯一有人讲话的声音,就是广播里的深夜栏目和节目回放,它们总会在夜里日复一日地响着。
  几乎每次,赛科尔的消费加起来都不超过五十块。他想,五十块就能解决一个人的欲望,非常廉价。赛科尔的欲望就是非常廉价,二十几年来都是如此。
  他转着手里的叉子趴在桌面上,看着眼前的五光十色和碰杯声,觉得一切都他妈虚幻地让人享受。如果夜幕还能长点,他就能多在这儿待会,就不会这么害怕。每次冰凉的柠檬水总会让他的恐惧消减一些,但是不久就有会因为白天的生活涨回来。
  昨天他从酒吧里恍惚的深夜广播里听见维鲁特的声音,混在滋滋啦啦的电波里。栏目大概是日间的风云人物采访重播。他如在梦里一样,虚幻地听着维鲁特沉稳的声音和千篇一律,却又被他人视为珍宝的发言。广播里的整点报时提醒他,夜已经很深了。他打了个哈欠,趴在玻璃桌上,感受到胸口已经因为熬夜而压上了沉重的石头。
  赛科尔觉得,自己再待下去,第二天早上就会大中午醒来,然后满不情愿地从白色的被子里睁开眼,去摁死他听起来只是像蚊子叫一样的闹钟声。这样的话,一天已经荒废了半天。然后在被子里辗转反侧,睡不着也不想起。
  他收回心思,按下打火机,点了根烟。不想去听广播里的声音,但又忍不住要听。就像伤口愈合时痒了总会想去抓,但是每次都是自己揭疤。害怕就是害怕,禁不住回忆就是禁不住回忆。于是,他想了个办法,干脆把助听器摘下来放在一边。
  虽然这样还是能听见维鲁特的声音,不过不是那么清楚了,他很满意。虽然这也算是一种逃避。
  他其实和维鲁特根本没什么恩怨,只是分别太久而已。
  他怕个什么,只是夜深人的心里容易打结。
  那会他就要睡着了,烟头在指尖烧到了末尾,恍惚间听见有人在敲他的桌子,而且似乎是敲了很久的样子。于是他便突然抬起头来,看见是侍者微笑地看着他说些什么,可是他真的听不太清。
  “抱歉哈。”他笑了,“哈哈哈。我耳朵不好。你说什么?”
  对方指指空杯子:“请问您还要一杯柠檬水吗?”
  “不了谢谢,我再来包烟吧。”
  赛科尔想到这儿,又从床上坐起来。他发现自己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他妈的瞎想,因为他的周围世界太安静了,陷进去就很难出来。他怕某天自己真的就出不来了。此刻他又想起还有包烟没抽完,觉得其实抽完再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熬夜的人最害怕天亮,更害怕的是等待天亮中慢慢升起的太阳。而此时在熬夜中等待太阳的赛科尔觉得自己非常牛逼,但不会以至于无所畏惧,他怕下周没钱交房租了。但依旧是毫不作为,于是战战兢兢地不干活,心有戚戚地在阳台披着被子抽烟。空调在屋里开到二十度,等到他困得要死时,刚开门进去就瞬间被冻精神了。于是又返回去抽烟,抽完后就无所事事,夜熬了很久很久,终于看见了初升的太阳。他这才心里发怵,为了不再瞎想,他下定不去干活的决心,哼着自己也听不见的歌,回去关空调睡觉。
  这会儿睡觉起码会像昨天一样,一睡睡到十二点。而且在被子里躺久了,人身上会难免滋生出一股被子的霉味。灯光从明亮变得暗淡,依旧安静地倒悬在天花板上。空调关了,天亮了,周围的温度就会升到像梦里这么热。他再次睡着后没有梦见维鲁特,没梦见自行车的后视镜,没梦到刺眼的阳光,却被活生生热醒了。果然已经十二点。
  他出了一身汗,百无聊赖,躺了一会儿便拿起手机,却看见消息提示里堆满了未接来电,来电人显示的却是维鲁特。他坐起来又躺下,一边讶异于这个人的号码千年未换,一边重新拨打回去。
  他躺在床上打着哈欠,听见听筒里传出机械的女声:
  “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请稍后再拨……”
  他突然就睁开眼,墙上挂钟显示上午七点。他胸腔里充满了熬夜早起后的压抑和刺痛,手机消息栏堆了几千条,只是大学班级群里的午夜闲聊,没有人给自己来电,那个落了灰的号码也没有出现在电话黄页里。只有催还信用卡的短信还在孜孜不倦地发来。他没梦见刺眼的阳光,没梦见自行车后视镜,但是还是梦见了维鲁特(的名字)。
  他打着好像打不完的哈欠,扔下手机跳下床去,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把草一样的头发扎起来。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还有不深不浅的黑眼圈。突然看着外面的天是浓阴一片,天下雨了。仿佛刺眼的阳光只存在于回忆和梦里。
 
  是的,外面天下雨了。即使不开空调也一点不热。他走到阳台,只是看着雨点儿打在玻璃上,街上的人都撑起了伞,却听不见滂沱的声音。又在心里做了很久很久关于工作还是荒废时间的、无用的斗争,可还是被恐惧占了上风。
  于是他本人挣扎了半天也没决定去完成作业,房租的事儿又被抛在九霄云外了。他现在只是坐在阳台看雨,看到莫名心悸,就拿出A4纸来画了很多双眼睛。
  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干了就画自己,可是人总是画不像自己,于是又画起同学来,到最后又画到高中同学,画到同桌,班主任,最后画到维鲁特。
  其实人越拥有什么就越容易忘记什么,现在赛科尔咬着笔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维鲁特的长相。他想,即便是维鲁特一辈子不开口讲话了,他都能记得对方的声音。但话又说回来,现在他和维鲁特才几年不见,就要忘记他的脸了。即便是看照片都有种虚幻的感觉。于是他支着头画照片,画完又好像觉得不像他。但是实在没事可做就继续画,继续在雨天的早晨浪费时间。
  赛科尔记得很清楚,读高中时,一个特别特别热的暑假,他和维鲁特走在就要融化的柏油路上。维鲁特问他,你浪费时间有什么用呢?你顶多能活多久啊。
赛科尔耸肩,回答他,一辈子。
  但是现在已经过了十八年了。
  那好吧,赛科尔妥协,那不就一辈子减去十八年吗。
他讲完就大笑出声,不知出于何种意味。也许是觉得自己的回答非常牛逼,也许是觉得这么过就很好了。总之日子太长,也许连他本人也说不清楚。
  他又说:珍惜时间,浪费生活,有什么不好的?
 
   眼下赛科尔坐在三米长的窗台前,已经无所事事地画完了好几页纸,但作业还一点没动。窗外的雨从上午下到中午,这些日子一直在下,他以前觉得下雨的声音就好像很多人在热烈的交谈着,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却听不见每一个人声音,就像听不见每一滴雨落地的声音一样。
  赛科尔转起笔来,现在他什么都听不见,这样的糟糕境遇让他只是又想起来另一个夏天。
  在回忆里,他和维鲁特下了晚自习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但是塔帕兹夏天的天善变得就他妈的像赛科尔的脸。两个没走两步,突然几声噼里啪啦就下起了冰雹。
  突如其来的鬼天气吓得他骂娘,又只好自认倒霉。他在瞬息万变里把书包顶在头上,和维鲁特一路狂奔,最后还是维鲁特一把拽过漫无目瞎跑的他,拉进一个避雨的好地方。
  于是两个人一起素质十二连,浑身湿透地钻进去。他记得那是学校车棚,暗色的棚顶把光全都挡住,冰雹砸在上面格外地响。棚子底下好多自行车歪头停在一起,除了狂风将其中几辆刮倒以外,大部分都毫发无损。
  赛科尔抹了把脸上的水,我操一声把书包扔在地下。这非常倒霉了,更倒霉的是,他的廉价劣质助听器进水了,只好摘下来。于是真的响到像放炮一样的冰雹声,他也只能模糊地听见一点,就像放炮远在百里之外一样。维鲁特转过头来跟他说话,他却听不清。思来想去只好把手机掏出来递给维鲁特,示意他打字算了。
  维鲁特看了看他的脸,又看看手机。叹口气接过来,那时候的手机还不是什么智能机,还是一律九键输入。维鲁特打起字来习惯把键盘按得啪啪响,但是赛科尔听不见,他只能看到维鲁特把手机还给他,上面写着:
  “哦,原来我刚才说什么你都没听见啊。”
  “对啊。”赛科尔说。然而,他话还没讲完,就看到维鲁特把手指放到嘴边,皱着眉头示意他小声点儿。赛科尔笑着摇头,只是朝他眨了下眼,也低头打起字来。
  “没办法,我他妈又不知道我说话声音大小。”
  “那我告诉你了你总得小声。”
  “我这不是不说了吗。我靠——对了,忘正事儿了,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说,该给你换个助听器了。”
   赛科尔看到这行字不由地大笑出声,维鲁特也懒得再管他声音大小,只是抄着手看着他。看到赛科尔不再打字了,而是直接问他:“真的啊?”
   维鲁特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又从书包里找出藏得很深的打火机来。点了一支烟给赛科尔。赛科尔笑着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在车棚顶昏暗的蓝光下吐出长长的烟雾来,又转念问维鲁特:“你不抽啊?”
  维鲁特把烟盒子打开给他看,里面除了一股烟草味一无所有,空空如也。维鲁特又晃了晃它,因为没有烟了,所以发不出一点声音。赛科尔虽然听不清楚,不过能理解到自己抽的是最后一根了。于是笑着又抽了一口,然后把烟从嘴里拿出来还给维鲁特。看着对方也抽了一口,又递给自己。
  赛科尔又笑了,问维鲁特,下雨天两个人在车棚里同抽一根烟,这算什么啊?
  维鲁特拿过赛科尔的手机,打了一行字,又还给他。
 他说:“当然算我请你。”
  “屁,”赛科尔把烟给他,顺便反驳道,“这叫患难见真情。”
  他把这句话讲得特别大声,维鲁特抽完最后一口烟笑看着他。把烟蒂扔进了空荡荡的盒子里。
 
  赛科尔看着自己手边空荡荡的盒子,拿出手机听起昨天的广播重播来。不得已把那年维鲁特给他换的、一直戴到现在的助听器重新戴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听回放,也许是为了听见他的声音,好回忆起他的脸来。也许只是为了无聊打发时间,也许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出口。
  维鲁特在广播里的声音夹杂着电流,非常虚幻。主持人问了很多问题,都是非常无聊的例行会谈。维鲁特认真地凑合,认真地回答,听起来颇像一个成功人士的专业访谈。赛科尔转身去冰箱拿了瓶上个星期的啤酒,打开后发出“呲”的一声响,有酒溅在了画纸上。洇湿了维鲁特的一只眼睛,赛科尔拿袖子去抹,于是另一只眼睛也湿了……赛科尔自己讪讪地笑了,把才听了几分钟的广播关掉,摘下助听器打算回到屋里躺下补觉。心底盘算着房租的事情、作业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啤酒和烟的事情,还有维鲁特的事情。
  晚上睡觉是身体需要,白天睡觉是白日做梦。唯有中午睡觉什么也不是,想是什么就是什么。他觉得睡觉是很虔诚的朝拜。只是因为平躺着双手放在胸前睡觉很舒服,很像朝拜的姿势而已。
  但是话又说回来,人在中午不容易睡着,因为它什么都不是,所以没有理由让你睡觉。于是赛科尔昏昏沉沉,睡得不踏实。又在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敲门,他睁开眼睛跳下床去,完全没在意是多大声音敲门才能让自己听见并且醒来。他觉得雨估计是停了,因为非常热。他一边往外走,想着一会儿在下楼去买瓶冰镇啤酒,一边盘算着,敲门的人会是谁。于是各种想法涌上心头:莫非是催还信用卡的人找上门了?莫非是房东来找事儿了?难道会是有人敲错了。他走到门前,心里越想越不爽,大声喊道:“我靠谁啊,大中午闲的吗?!”
  他听见门外有人应了声,声音模模糊糊的像是被棉花包住,隔了层梦不清不楚。不过赛科尔听见了,他说的是:是我。
  他记得那是维鲁特的声音,而且几乎不可能记错。心下一惊又心底一凉,马上伸手去拧开门把手。
 
  他一翻身就醒了,打了个哈欠,回过神来还是躺在床上。灯早就被关掉,雨也没有停。冷得像是开了空调。赛科尔发现自己睡觉的时候没有拆头发,现在解下来像是从隔壁理发店洗剪吹过。他的头发非常容易乱,但是维鲁特的头发从来没乱过。至少是他印象里没乱过。他又感叹起来,自己连维鲁特的发型都记不清了,只有在画纸上画出来的时候才能模糊地回忆。
  赛科尔看了看窗外,天色昏暗。像他这样独居的人总是没有时间观念,只能分清早中晚。所以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只知道现在该吃晚饭了,因为他饿了。
  他饿的时候就想吃饭,这是废话。但是还有不是废话的,他饿的时候就想抽烟。所以在读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他每次上到最后一节课都饿得要命。但是老天爷没借他胆儿让他在教室里抽烟,只好忍到下课。在别人哄抢去食堂的时候躲到厕所里抽烟。他不介意饭的问题,反正维鲁特总会帮他打好一份。
  而现在他既没有烟抽,也没有饭吃。他早上中午都没吃饭,烟也抽完了,现在饥寒交迫,并且身上只有不到一百块钱。他叹口气打开广播,戴好助听器。接着去听只有三个小时,但他听了一天都没听完的节目回放。
  但是赛科尔坐在阳台支着头,手里攥着铅笔,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广播里的内容他除了维鲁特模糊的讲话声,又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再次醒来是晚上八点,他在这一天里做了很多梦。他揉了揉眼睛,郑重地看了包里七零八碎的钱,还有一毛一毛的硬币。大声地叹着气,跳下椅子去。
 他这一天想起来了很多很多过去的事情。回忆起来好像很短,又好像过了一辈子。我靠,我他妈这一辈子到了最后,只剩下不到一百块钱买棺材了。想到这儿赛科尔不禁把钱包丢到床上,大笑出声。
  他只能活一辈子,每个人都只能活一辈子。现在才晚上八点多,但他根本睡不着。又隐隐地害怕起七零八碎的问题来。一边想着,他妈在意什么。但是一边又忍不住担心起来。他又无所事事,在A4纸上画起维鲁特。画高中时的他,高中时的自己。台灯的光打在纸上,投下惨白的影子。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熬夜熬了很久,因为他坐到胳膊疼腿疼肩膀疼。每到这浑身疼的时候他都非常想去打篮球,因为在教室里坐久了也会一样的难受。
  那时候不管天多么热,他都想去打篮球,一口气儿打个爽。有时候上着课甚至想跳下窗户去当场打篮球。也总是在走神里被维鲁特叫回来,示意让他好好听课。
  但是现在打篮球是没法了,只能回忆一下了。也没人在把他从走神里叫回来了,那就走吧。回忆总是漫长,就好像艰难地活了很久依然年轻,感觉熬到了夜深也只有十点半而已。
   十点半了,一天真的要过去了。他今天画了一打纸的维鲁特。如果他作业也画的这么有效率就好了。赛科尔这么想着把双手举高,用力伸懒腰。他过去总是向维鲁特抱怨自己为什么没有他高,某次也许是维鲁特真的被问烦了,也许是认真地回答他。总之维鲁特说的是:你说不定多伸懒腰就会长高。
  “可是我经常伸的啊。”
  “可能要用力伸。”
  赛科尔愣了几秒钟,突然标志性地大笑出声:“我靠这么牛逼啊?好好好,那我肯定得试试。”
  于是每次赛科尔伸懒腰时维鲁特总是会转着笔,或是吃着饭、或是穿着衣服、或只是看着他,非常认真地开玩笑,问赛科尔:“长高了没?”
  赛科尔回答没没没,你这什么破方法不管事儿。但这个习惯却是改不过来了。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凑活过日子,认真伸懒腰。每次骨节在用力伸展中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有种四肢百骸任督二脉都被打通的错觉。现在他打着哈欠放下手。百无聊赖,天还是黑的。他思来想去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号码。
  “您好,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实后再拨……”
  他挂断电话,点开维鲁特的联系人信息,点开短信。却发现没有任何通话记录。他这才想起来这么多年自己已经换手机了,也换QQ号了,再也没有任何和维鲁特的消息记录了。原来的手机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但话又说回来,即便是找着了也不一定能开得了机。  原来的手机号已经忘的一干二净,他想,这样算不算是和过去的自己绝交了呢?
  他又点下拨号键,听着听筒里机械的声音,接着是一连串的,嘟嘟嘟……嘟嘟嘟……
  手机重复响了很久后就没有声音了,困了很久就会没有精神了。所以赛科尔趴在桌子上看着台灯影子在瓷砖上映着,没过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他在梦里梦到自己找到以前的手机,翻到古董一样的一条消息。内容是这样的:

“我想起小时候撒谎被院长打得皮开肉绽  

想起你妈昨天感冒了让你去给他熬姜汤  

想起你的作业写的永远都比我快很多  

想起昨天跑步摔倒的经历  

想起阿姨她每天晚上都会去海边散步  

想起老大爷每天都会催我们赶紧回家  

想起你牙龈肿痛之后的特殊声线  

想起我和你们语文老师促膝长谈  

想起你的生日还有几天就到了  

想起你的生日是按照农历来算的(我至今不清楚)  

想起3.12我们第一次去图书馆  

想起你 1/3/5的时候会去咖啡馆  

想起你爸不在家的时候你妈会叫你早睡  

想起你喜欢星期一早上去背英语  

想起我3.26决心改掉拖延症(至今改不掉)  

还想起3.27你没有带水杯就找我接水去了  

想起你3.26去爬山了,我无聊了一整天,听了12小时的歌  

好像这些事情都在昨天发生过一样”* 

 
 
  他看着年轻时的自己,觉得自己没什么变化。又感叹那时候他还有闲心给维鲁特发些东西。他也说不清楚到底算不上爱还是不爱。他只是觉得年轻时的一切经历、讲过的每句话,都像放狗屁。但是转念一想,其实他现在也没有变啊。所以,为了不承认自己现在说话还像放狗屁,他只好被迫认为自己以前讲话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然而在梦醒时深夜里,在梦醒的那一瞬间,所有记忆都在大脑里蒸发得一片空白。他怎么回忆不起来简讯的内容了。只在绞尽脑汁后想起来那并不是一条简讯,而是自己说过的无数句话,被整合在一起而已。像是对生活无数件小事的害怕,整合在一起,压在心上喘不过气一样。 
  他回忆着梦里的故事,想到了高中的时候。他记得从学校天台旁观过无数场青春偶像剧,却没有一次成为过主角,也从没有这个想法。他记得唯一有一次,是在高中毕业的毕业典礼上。校长站在台上发言致辞,接着是学生会会长,也就是维鲁特上台讲话。他都要听得睡着。强打精神地想着:这样地狱般的生活我是坚决不要再过了。但是现在想来,高中确实是个很神奇的年代。走的时候每个人都这样发誓,但是等到真正走远了,又忍不住怀念。 
  他现在就一直在怀念,怀念直到最后大家拍完毕业照,维鲁特和要分别的每个人拥抱的时候。维鲁特总是轻轻地拍拍肩,然后再放开。说一些前程似锦,风雨无忧之类的话。等他拥抱赛科尔时,他同样也是拍了拍对方的肩,然后要放开。 
  此时赛科尔却突然在他耳边讲,维鲁特,你要抱我就抱紧点。 
  他突然发现,回忆到这里就中断了。 
  他也忘了维鲁特到底有没有用力抱他。他那时候在害怕什么呢?在怕现在已经成为定局的天各一方吗。但是他甚至连之后的所有记忆都忘得一干二净。而他现在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不就是无聊又难捱的日子吗?也知道现在实在是百无聊赖。于是他再次打开节目回播,从上次因为睡觉错过了的地方听起。 
  他在走神和犯困里听见主持人问维鲁特,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对方回答的含含糊糊,说可能去星城,也可能会在白港继续呆着。就好像毕业的时候,老师问他们有计划没有。大家都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读完大学再说吧,岁月这么长呢。 
  是啊,赛科尔感叹,岁月这么长呢,保不齐有谁半路掉队。 
  也许赛科尔现在怕面对未来,也许只是单纯的懒罢了。但是未来就在那儿,不管怎样都得过。于是他深深地叹口气,做了很长久的心理挣扎,还是打算自暴自弃,在注定完不成的作业和注定交不上的房租前,捡起躺在床上孤苦伶仃的钱包,拿着手上仅剩的钱跑到楼下酒吧,打算先他妈喝个爽再说。 
  他赴死般推开玻璃门,侍者早就认识他。见赛科尔进来,开口问他:“先生?还要柠檬水吗?” 
   
  突然在自己的世界里还能听到别人开口,突然觉得恍如隔世。发觉人独处的久了,就会连一般的对话都显得突兀。就好像在空调房里待久了普通的水都会觉得热;对未来太麻木其实就容易担惊受怕。 
  “不,”赛科尔愣了愣才摇头,“四瓶啤酒。” 
  好,他这才横下心来。话都说了就是泼出去的水,钱花就花吧,花没了就算了。靠,怕就怕啊。大男人承认自己害怕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好,谁他妈在意怎么过,人活着不就是为个爽吗…… 
  赛科尔拿牙撬开其中一瓶酒,仰脖喝了下去。酒精刺激着神经,让紧张和担忧的思维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窗外雨还在下,而他现在听得一清二楚,雨声瓢泼着,如同每个夏天雨季的得过且过,捂了二十多年的恐惧和未来,就这样在这么多的雨季里捂得发了霉。 
  而现在他的心又在半夜打结,在过了乱七八糟的一天后,他知道自己的这个结是不可能解开了。他只能把心底对生活的逃避和恐惧,因为简单的四瓶酒就从土里挖出来,暴露在阳光下。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鱼在阳光下挣扎,像是最后的雨水在蒸发前求生。像是他自己,无来由无动机地就要让自己不醉不归。没有最后一根稻草,一切突兀地像是交通事故。 
  他喝了两瓶酒已经思维混乱,其实他酒量并不好。但是恐惧会像潮水,一旦暴露就覆水难收,一旦挣扎就越挣扎陷得越深,借酒消愁越消越愁。一旦喝下去第一口就不能再回头。陷进去就他妈出不来吧! 
  好,他其实已经差不多身无分文了。怕个屁啊!他心底朝自己叫嚣。大不了明天跳楼去死不也一切算完吗。于是他喝完了最后一瓶酒,回到出租屋里,把自己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收拾到一个包里,那几张画拿不下了就在手里抱着。大脑里闪回着像这一辈子一样长的一天:想到梦里闪亮的后视镜,想起来维鲁特的声音,想起来被包裹在梦里的“是我”;想到大概是有一千条的未接来电,想到三个小时的录音要听一天,想到中学的冰雹,一根香烟。还有他在梦境里汇总的无数句话。 
  他与过去的自己绝交了,马上也要与现在的自己绝交吗?维鲁特问他能活多久,他回答其实也就一辈子吧。他从没怕过死,怕的是什么呢? 
  赛科尔恍惚地走下楼去,窗外暴雨瓢泼,一辆公交车疾驰而过,溅了他一身水。这个助听器也彻底退役,现在他眼前全是水,怀里的画也都湿了。比那次洒上啤酒的情况要湿上一千倍。更糟的是他彻底听不清了,这个世界的声音像是洗澡时手机进水了一样,塞在耳朵里。 
  他在暴雨里等一辆去火车站的公车,他其实已经没钱买车票了,即便是买了车票又能怎么样呢?他也不知到自己要去干什么,清醒后的自己肯定会后悔现在的所作所为。而且他的恐惧没有因这一场不知结果的旅途而消减,反而因为前途未卜而翻倍。不过既然都这样了,害怕有个屁用啊。 
  他走了很久的神,并且因为什么都听不见的缘故,等他发现他那辆等了很久的车时,它已经要驶离车站了。就像飞驰的时间一样,没有人会去停下来等他。 但这次赛科尔要狂奔,朝它狂奔。可是只有个牛逼的想法罢了,人却因为大雨而一脚踩空。赛科尔不得不非常狼狈地跪在风雨瓢泼的车站前。手上的画夹脱手后,纸被大风刮起,散落一地。维鲁特的眼睛和身影散在雨里,被冲得一干二净。赛科尔一咬牙,手撑地,迅速站起来,几乎是跳上了车。赶公车赶得像是投胎一样,大概旁观的人都会想,可能赛科尔是火车要误点了吧。可他自己究竟是什么要误点了呢?他也讲不清楚,只是单纯的害怕。 
  如果错过这辆车,就可能有什么再也抓不住了。 
  等他喘着粗气投了钱后,才发现车厢里空无一人。他坐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好像浑身都像摔过的腿一样疼。他头发全湿了,什么也听不见。于是便靠在玻璃窗上,盯着窗外的风景,浏览着一辆辆擦肩而过的公交车。恐惧由上而下淹没了他,如同浩荡的风雨一样。 
  他盯着对面的车公交车发愣,想象着车里每个人的生活,对比之下,发现大概还是自己最惨。看到最后,车缓缓停下了。和对面的车同一个路口等起了红灯。他听不见报站,看着对面的车一点一点朝自己驶来,他的视线也随之一点点向后推移,最后停在了和他相同的,最后一排的位置上。 
  他突然直起身来,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但是他能无比确定,确定那个身影的主人是谁。此时广播的机械女声突然在脑内按了播放键,他突然回想起维鲁特在广播里讲过他的行程,呼吸声大得震耳欲聋。他闭上眼,又睁开眼,不知道这个红灯还剩多长时间。 
  赛科尔的心脏因熬夜和酒精狂跳,大脑在飞速运转。他站起身来,弓着腰,双手用力地、飞快地推开窗户,整个身子几乎要探出窗外。雨点儿瞬间扑面而来,他不管不顾,只是声嘶力竭朝着对面大喊他的名字。他不知道雨声有多大,也听不清自己的声音。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呼喊能不能让对方听见。只是拼命的喊,一直嘶哑地重复一个单词: 
  维鲁特。 
 
  维鲁特转过头来,看见了赛科尔的眼睛。他一愣,张嘴说了些什么。随着他的开口,对方那边车厢的所有目光都汇集在他们两个身上。可是不管维鲁特讲什么,赛科尔都听不见。眼看着红灯开始倒数,10,9,8,7。维鲁特大声地叹口气。飞快地关上车窗,在玻璃上哈了口气,飞快地写下了一串数字。 
  赛科尔把它在心底默念出。绿灯亮了,对面的车呼啸而过。赛科尔拿出手机,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缘故,他双手颤抖着,把刚才的数字一个一个打在拨号界面,按下了拨通。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赛科尔把它放到耳边。 
 这次他听见了,如果没记错,这是维鲁特的声音。而且他永远不会记错。 
  “是我。” 
  这句话赛科尔听得一清二楚,而这次是跳脱了梦的, 在雨声的轰鸣里一清二楚。 
  他摇着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说:“太苦了。” 
  电话里沉默了很久很久,赛科尔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听不见,还是对方没有说话。在他心下一横,再次准备挂电话的时候。他听到维鲁特又讲:“别挂。” 
  他叹口气,拿着电话靠在车窗上。恍惚地看着维鲁特在匆匆的人潮里挤到车门,再看着他的匆匆地身影消失了。他手里攥着电话,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看见维鲁特出现在车站上,又出现在车门外。接着投币上车,朝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走来。 
  赛科尔挂断电话,仰着头看着对方的眼睛离自己一步一步地靠近。赛科尔从窄小的车厢里坐直脊背,维鲁特朝他走近,挤到狭小的座位之间,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他刚想开口,突然被伸手抱住,这是一个潮湿的温热的拥抱。赛科尔睁着眼看着前方一排一排的空座椅,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维鲁特收紧手臂,像是许多年前一样,用力地拥抱了他。 
  他闭上眼睛,模糊地听到维鲁特在耳边沉重地讲: 
  “别怕。” 
 
 
*来自聊天记录 
*部分情节、灵感来自章小堂-《那些花儿》 
能参加这次合志真是太开心了!!我们的主催也是超级无敌大好人!啵啵啵禄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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